偏狭的木窗将午后的阳光滤成一道狭窄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沉。陈渡的腕骨已隐隐发酸,他停下刻刀,将掌心贴在冰凉的木料上降温。梨木刀柄被父亲的手掌磨出了柔和的弧度,此刻正妥帖地嵌在他汗湿的指间。
今晨父亲离家前演示的波浪纹路还印在脑海里。水无常形,却有筋骨。父亲粗糙的食指划过木料纹理,起刀要轻,像春风拂过河面。当时父亲握着他的手带了一刀,他记得那股力道如何从肘部流至腕间,又如何通过二指灌注刀尖。此刻他独自执刀,刻意放松紧绷的肩胛,感受力量在臂膀间流动的轨迹。刀锋切入软木的瞬间,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触碰遗体时父亲说的话:万物有灵,你敬它一分,它便还你三分。
院墙外飘来柳婶呼唤孩子吃饭的声音,夹杂着孩童不情愿的嘟囔。陈渡无意识地弯了弯嘴角——这个动作让他想起更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站在院门口唤他。那时邻居家的孩子常翻过篱笆来找他玩丢石子,他们会比赛谁的石片能在河面上跳出更多涟漪。有次他赢了,那个叫狗娃的孩子气鼓鼓地把最好看的鹅卵石塞进他手心:下次肯定赢你!那块石头现在还收在他床底的木匣里。
哗啦——
藤球撞在篱笆上的声响打断回忆。孩童的笑闹声由远及近,像一群麻雀扑棱着落在院外。陈渡推开偏厦的门,正看见虎头虎脑的男孩弯腰捡球。夕阳给男孩后颈镀上一层茸茸的金光,那截裸露的脖颈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
四目相对的刹那,男孩脸上的笑容像结冰的河面般凝固。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瞳孔里映出陈渡站在阴影里的身影,那瞳孔骤然缩成两个黑点。鬼......这个气音尚未落地,他已猛地直起身子,踉跄着倒退两步,一把扯住身旁弟弟的胳膊就往回跑。弟弟不明所以地挣扎,被他死命拽着,两个身影仓惶消失在巷口拐弯处,只在尘土里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
陈渡伸出一半的手还悬在半空。他盯着自己指尖上沾着的木屑,忽然觉得那些细小的粉末像扎在皮肉里的刺。巷口卷起一阵穿堂风,吹得篱笆上的枯藤窸窣作响,那只被遗弃的藤球在尘土里轻轻打着转,藤条缝隙间还夹着一片新鲜的草叶。
秀姑拆解旧衣的剪刀声不知何时停了。她抬起头,目光掠过儿子僵直的背影,又望向空荡的巷口。夕阳的余晖把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暖光,可眼底却沉着些化不开的东西。她放下剪刀时,刃口在笸箩边缘磕出细微的声响。起身时深蓝色裤腿上沾着的棉絮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小小的雪。
等再出来时,她手里端着的粗陶碗冒着袅袅热气。碗沿有个不起眼的缺口,是去年陈渡失手磕破的。她走路时步子很轻,但右腿似乎比左腿使力更多——这是早年寒冬落水留下的旧疾。刀用久了费手。她把碗放在石磨盘上,碗底与石面叩出清响。水面上漂着几粒尚未沉底的麸皮,像游动的小虫。
陈渡盯着自己鞋尖上沾的泥点:他们怕我。声音闷得像蒙在棉被里。他发现鞋带松了,却懒得弯腰去系。
秀姑的视线飘向运河。暮色里的河水变成沉郁的墨蓝色,对岸已有零星灯火亮起,倒映在水面上像碎掉的金箔。他们怕的是河上的雾,是山后头那些回不了家的魂灵。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筐里柔软的旧布,布料的经纬在指尖摩挲出细微的沙沙声,去年中元节放河灯,柳婶家的小子看见盏灯沉在水涡里打转,吓得发了三天烧。她顿了顿,将一绺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等你爹回来。
夜色彻底吞没小院时,父亲带着一身水腥气归来。他裤管下半截深一块浅一块的水渍还没干透,鞋底沾着河滩特有的黑色淤泥。饭桌上的沉默比往日更厚重,只有筷子偶尔碰触碗沿的轻响。秀姑炒的芥菜疙瘩咸了些,陈渡多扒了两口粥才咽下去。
直到父亲在门槛上点燃烟袋,明灭的火光映亮他沟壑纵横的侧脸,陈渡才对着浓稠的夜色开口:下午柳婶家的孩子看见我就跑。
烟袋锅里的红光规律地明灭,像暗夜里的独眼。父亲吞吐烟雾的间隙,河水流动的声响便填满寂静。对岸有夜航船经过,船头的灯笼在水面拖出一道颤动的光带,隐约传来船公哼唱的号子片段。
人怕死,是常情。烟灰簌簌落下时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像被烟熏过般沙哑,我们这行当,在旁人眼里就是终日裹着死气。他站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掌重重按在陈渡肩上,掌心的老茧硌得少年微微一颤,可这双手送过多少人干干净净上路。记得去年春天那个采莲溺死的姑娘么?她娘拉着我的手说,多谢你让她走得这样体面。
父亲的这番话让陈渡想起那个春雨绵绵的午后。十六岁的采莲女被水泡得肿胀,脸上还沾着绿色的水藻。父亲用艾草水细细擦拭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她恢复生前的容貌。出殡时,姑娘的母亲跪在雨中磕头,额头上混着雨水和血水。那时陈渡才明白,他们的手艺不止是处理尸体,更是为活着的人留下最后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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