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天才蒙蒙亮,运河两岸已经飘起零星的炊烟,空气里带着糖瓜的甜腻气息。陈渡撑船经过镇东头时,看见天后宫前搭起了彩棚,几个戏班子的人正在卸箱笼,红漆木箱上贴着水陆平安的黄符。一个穿着破旧戏服的武生正在棚子后头练功,长枪舞得呼呼生风,枪头上的红缨像团跳动的火苗。
他把船系在码头最偏僻的桩子上,低头快步穿过集市。年关将近,街市比往日热闹许多。卖年画的摊子前围满了人,摊主正在展示一张新到的《渭水访贤》,姜子牙的鱼竿弯得像个月牙。旁边卖灶糖的小贩敲着铜锣,糖浆的焦香混着爆竹的硝石味,在冷空气里结成白雾。几个穿着开裆裤的孩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手里攥着舍不得吃的糖瓜。
小师傅!一个穿着青布棉袍的中年人拦住去路。这人戴着瓜皮帽,帽檐下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可是陈家的渡......渡师傅?
陈渡停下脚步,注意到对方腰间系着红绸带,这是镖局管事的打扮。有事?
敝姓赵,是永盛镖局的账房。男人拱手作揖,动作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听说前几日西湾那具......是您给送的终?
陈渡点点头。赵账房从袖筒里摸出个红封,动作快得像变戏法:一点心意,多谢您让我们镖师走得体面。
红封很薄,捏着像是几张纸钞。陈渡没接:分内事。
要的要的。赵账房硬把红封塞进他手里,压低声音,还有个不情之请——那位的随身物件,可还留着?
陈渡想起那块裂成两半的玉佩。他摇头:随葬了。
赵账房的眼神暗了暗,又很快亮起来:应该的,应该的。他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在胡须上结霜,年关镖局要清账,少一样都是麻烦......听说那玉佩是总镖头赏的,如今人没了,东西总得有个交代。
正说着,街那头传来马蹄声。三匹枣红马小跑而来,马上的镖师穿着崭新的青缎袄子,背上斜插镖旗,金线绣的二字在冬日阳光下晃眼。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腰间挎着牛皮鞘的腰刀,刀柄上缠着红绸。
赵先生!年轻镖师勒住马,目光在陈渡身上扫过,像刀锋刮过皮肤,总镖头叫您回去对账。
赵账房连声应着,又对陈渡拱拱手,小跑着走了。年轻镖师却不下马,用马鞭轻轻敲着靴筒:你就是那个捞尸的?
陈渡没作声。旁边卖灶糖的小贩停下敲锣,支棱着耳朵偷听。几个挑着年货的脚夫也放慢了步子。
我们镖局的人,年轻镖师抬高声音,往后不劳费心。
马匹喷着白汽,蹄子不安分地刨着地砖。陈渡看见马鞍上挂着的牛皮水囊,囊身上用朱砂画着符咒。他想起父亲说过,走镖的人最信这些,连马鞍都要开光。这匹马的辔头上还系着个小铜镜,说是能照妖邪。
听见没?年轻镖师用马鞭指他,晦气。
看热闹的人围了上来,对着陈渡指指点点。有个抱孩子的妇人赶紧用手捂住孩子的眼睛。陈渡捏了捏袖袋里的红封,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他看见年轻镖师靴跟上沾着新鲜的泥浆,像是刚出过远门。
李镖头!街对面传来喊声。一个穿着长衫的老者站在药铺门口,手里提着几包草药,老夫人的药备好了。
年轻镖师这才调转马头,三匹马嘚嘚地走了,留下满地马蹄印和一股骚臭味。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卖灶糖的小贩重新敲起锣,只是节奏乱了几分。陈渡听见两个老妇在窃窃私语:......听说那镖师死得蹊跷,身上带着密信......
陈渡走到河岸边,把那个红封扔进水里。纸币在水面打了个旋,慢慢沉下去。他看见倒影里的自己,棉袍洗得发白,像挂在竹竿上的旧旗。河对岸的永盛镖局门前,几个伙计正在悬挂大红灯笼,灯笼上黑色的字格外醒目。
回家时天色尚早。秀姑正在灶前熬糨糊,准备贴窗花。见了他,放下刷子走过来,鼻子轻轻抽了抽:碰上镖局的人了?
陈渡一愣。秀姑指指他的袖口:永盛镖局熏衣裳用的香,是檀香混着冰片,整个镇上独一份。她说着,从针线篮里拿起剪好的窗花,是条活灵活现的鲤鱼,听说他们总镖头的夫人信佛,连镖旗都要在佛前供过才用。
晚饭时父亲多喝了一盅酒。酒是自家酿的米酒,浑浊得像是河水。他盯着跳动的灯花,忽然说:永盛镖局的东家,早年在天津卫给洋人当过买办。
秀姑盛汤的手顿了顿。窗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有人在轻轻敲门。
那年义和团闹事,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帮着洋人运军火,船队在运河上走了三天三夜。后来义和团败了,他倒用这笔钱开了镖局。
陈渡想起镖师腰刀上的红绸,在寒风里飘得像一绺血。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发现母亲今天蒸饭时加了红枣,甜丝丝的。
昨儿听船老大说,秀姑轻声接话,永盛镖局最近接了好几趟官府的暗镖,都是往京城送的。她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在陈渡碗里,说是......宫里头要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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