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驿的平静,在接下来的两日里被彻底打破。随着遴选之期临近,来自大明各省府的淑女们陆续抵达,原本还算宽敞的三进院落,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不堪。回廊下,庭院中,随处可见身着各色锦缎裙袄、头戴珠翠的年轻女子,她们或三五成群,低声细语;或由丫鬟仆妇簇拥着,矜持地打量着四周的竞争对手。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脂粉的甜香,衣料的窸窣声,以及那些刻意压低的、却又难掩机锋的交谈,共同织成了一张细密而紧张的网。沈清漪大多时候仍留在自己房中温书,或凭窗静观,她深知,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一言一行皆需谨慎。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几位耐不住房中寂寞的淑女相约在驿馆后院的凉亭附近散步赏玩。沈清漪也被同院一位性情温和的山西女子邀约,想着总在房中亦非良策,便随之前往。
凉亭旁有几株晚开的桂树,香气馥郁,倒也雅致。几位少女起初只是谈论些沿途见闻、京城风物,气氛尚算融洽。然而,这份短暂的平和很快便被打破。
一阵环佩叮当之声由远及近,只见一位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的少女,在两名俏丽丫鬟的陪伴下,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她生得杏眼桃腮,容貌娇美,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傲色,破坏了几分本该有的温婉。她便是来自江南世家、素有才名的陈芷兰。
陈芷兰目光在亭中诸人面上一扫,最后落在了沈清漪身上。沈清漪今日只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素绒绣花袄裙,发间别着一支简单的珍珠簪子,在这群争奇斗艳的少女中,显得格外素净,却也因这份素净,反而衬得她气质清冽,眉眼间的灵秀之气愈发突出。
“这位妹妹瞧着面生得很,”陈芷兰唇角微扬,声音清脆,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话意却并不柔和,“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这通身的气派,倒不像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她这话看似夸奖,实则暗藏机锋,意在打听沈清漪的出身。
亭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清漪身上。那位山西女子悄悄拉了拉沈清漪的衣袖,面露忧色。
沈清漪心中明了,这是冲着自己来的。她缓缓起身,姿态从容,对着陈芷兰微微一福,声音平和如水:“青云县沈清漪,家父乃本地县令。粗鄙之地,让陈姐姐见笑了。”
“县令之女?”陈芷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笑容更盛,“原来是沈妹妹。妹妹莫要自谦,我听闻此次遴选,重才学更重品性,出身倒是在其次了。”她话锋一转,故作亲热地道:“只是这京城不比地方,规矩多,见识也要广些。我等姐妹相聚于此也是缘分,不若寻个雅事消遣一番?久闻沈妹妹来自文风鼎盛之地,想必才学不凡,姐姐我近日读《楚辞》,于《九歌·山鬼》一章略有疑惑,其中‘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一句,众说纷纭,不知妹妹以为,此句是写山鬼思慕之情真切,还是暗喻其求而不得之幽怨更深?”
此言一出,亭中诸人神色各异。这问题看似寻常,实则需要极深的文学功底和敏锐的感悟力才能答出水准。答得浅了,显得才疏学浅;答得过于标新立异,又可能落下轻狂之名。陈芷兰此问,分明是蓄意刁难,欲在众人面前让沈清漪出丑。
所有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好奇,甚至几分幸灾乐祸,投注在沈清漪身上。
沈清漪面色依旧平静,她抬眼迎上陈芷兰带着挑衅的目光,略一沉吟,清越的声音便在亭中响起:“陈姐姐此问甚妙。《山鬼》一篇,缠绵悱恻,情致深婉。妹妹愚见,‘思公子兮徒离忧’一句,其精髓不在分辨情之真假或多寡,而在一个‘徒’字。”
她顿了顿,见众人皆凝神倾听,便继续从容道:“山鬼居于幽篁深山,餐风饮露,本非凡俗。她怀揣赤诚,折芳馨以遗所思,然而‘岁既晏兮孰华予’,时光流逝,所慕之人终不可得。这‘徒离忧’,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是美好情感在现实阻隔下的无奈与怅惘。其情愈真,其忧愈深;其求愈切,其‘徒’愈显悲凉。故而,此句并非简单的情思抒发,更是屈原借山鬼之口,抒写自身忠君爱国却遭谗见疏、理想难以实现的深沉悲慨与孤独。情与怨,本就一体两面,交融难分。”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分析层层递进,不仅解读了诗句本身的情感,更将其上升到作者的寄托与时代背景,见解深刻,逻辑缜密。一番言论,不仅回答了问题,更展现了她广博的阅读和独立的思考。
凉亭内外一片寂静。先前那些带着看热闹心思的目光,渐渐变成了惊讶与思索。陈芷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没料到这个“县令之女”竟有如此见识,不仅未露怯,反而借题发挥,展露了远超寻常闺秀的才学。
就在这时,一个爽朗明快的声音从人群外响起:“说得好!读《楚辞》若只停留在字面情爱,才是真真辜负了屈子一片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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