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腊月,京城落了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沫子被朔风卷着,扑打在璇玑阁紧闭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阁内炭盆烧得旺,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卷宗之间的凝重气氛。
沈清漪裹了裹身上略显单薄的官服,呵出一口白气,目光凝在手中一份刚由通政司密匣送来的、标记为“辽东镇守太监王彦密奏”的文书上。这份密报本身并无出奇,只是例行陈述边关防务,但在提及近期军械补充时,隐约带了一句“虽有兵部勘合,然实物核验,铁甲韧劲稍逊,火铳时有炸膛之虞,已责成匠户重修”。
铁甲韧劲稍逊?火铳炸膛?沈清漪的眉头微微蹙起。边关军械乃性命攸关之物,一句“稍逊”、“时有”,背后可能隐藏着巨大的隐患。她想起前几日翻阅旧档时,曾看到过一份御史弹劾兵部武库司郎中李崇山“结交内官,往来过密”的风闻奏事,当时只觉是寻常党争倾轧,未深究。但此刻,这两条看似无关的信息,如同黑暗中两颗微弱的火星,在她脑中碰撞了一下。
她立刻放下手中其他事务,向赵文书申请调阅近三年来所有关于兵部武库司、军械制造、以及辽东镇守太监王彦的相关卷宗。苏月明见她神色凝重,也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帮忙。
接下来的两日,沈清漪几乎不眠不休。她埋首于故纸堆中,将一份份看似孤立的密报、奏章抄录、账目清单铺陈在巨大的条案上。烛光映照着她专注而清瘦的面庞,眼底因缺乏睡眠泛着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她发现,近两年由兵部武库司核准、发往辽东的军械批次,在工匠作价、物料采买上,有几笔账目存在微妙的模糊之处,与往年惯例略有偏差,但均被“物料上涨”、“工艺革新”等理由搪塞过去。而那位被弹劾与内官交往过密的李崇山郎中,其妻弟名下,恰好新开了一家专营铁料、皮革的商号。更让她心头一凛的是,她在几份不同来源、关于宫中用度的琐碎记录中,发现那位辽东镇守太监王彦,去年曾数次通过其在京中的代理人,向司礼监某位颇有实权的随堂太监赠送过“辽东特产”,价值不菲。
边将、京官、内侍、劣质军械、模糊账目、利益关联……一条若隐若现的灰色链条,在沈清漪抽丝剥茧的分析下,逐渐浮出水面。这绝非简单的渎职或质量疏忽,很可能是一张勾结营私、中饱私囊,甚至不惜以边关将士性命和国防安全为代价的利益网络!
她强压住心中的震惊与愤怒,开始伏案撰写条陈。她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妄下断论,而是以最冷静、最客观的笔触,将她发现的疑点、关联的数据、时间线的吻合度,一一罗列。她用不同颜色的笔墨,清晰地勾勒出王彦、李崇山、相关商号以及那位司礼监随堂太监之间可能存在的利益输送路径。最后,她谨慎地提出推断:辽东军械质量问题,恐非偶然,背后或存在系统性贪墨,建议秘密核查李崇山及其关联商号账目,并密切注意王彦与京中资金往来。
条理之清晰,证据链之严谨,推断之审慎,令在一旁协助整理资料的苏月明和偶尔过来查看的赵文书都暗自心惊。
“清漪,这……这要是真的,可是惊天大案啊!”苏月明声音都有些发颤。
沈清漪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正因可能事关重大,才更要呈报。边关将士枕戈待旦,若因劣质军械而枉送性命,我等在此翻阅文书,与见死不救何异?”
条陈通过特殊渠道,第一时间呈递到了陆明轩手中。陆明轩阅后,久未言语,指节在沈清漪那份条陈上轻轻敲击了许久,眼中光芒闪烁。他立刻带着这份条陈,连夜叩阙请见。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年近中年的成化皇帝朱见深披着貂裘,正批阅着奏章,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听到陆明轩有紧急密奏,他抬了抬手。
陆明轩将沈清漪的条陈呈上,并简要陈述了发现线索的过程和分析依据。
朱见初时只是随意翻阅,但越看,神色越是凝重。他久居深宫,对朝臣边将的种种伎俩并非一无所知,但这份条陈将零散的线索串联得如此清晰,推断合情合理,直指问题核心,其洞察力与务实风格,让他刮目相看。
“此条陈,何人所写?”皇帝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带着一丝探究。
“回陛下,乃新入璇玑阁女史,沈清漪。”陆明轩躬身答道。
“沈清漪……”皇帝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似乎想起了数月前遴选女官时,那个提出“匡辅规谏”、辨析刑名案例沉静有力的少女,“又是她。”他放下条陈,目光锐利如刀,“陆卿,依你之见?”
“陛下,臣以为,条陈所列,虽非铁证,但疑点重重,关联清晰,绝非空穴来风。边关军械,关乎社稷安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立即秘密核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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