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紫禁城笼罩在皑皑白雪中，细密的雪沫子被朔风卷着，无声地落在朱红宫墙、琉璃碧瓦上，将往日金碧辉煌的殿宇妆点得一片素净。各宫早已开始悬挂彩灯，预备着年节，宫人们来往穿梭，脸上带着几分节前的轻松，连脚步声都似乎比往日轻快了些。
然而，位于皇宫西北角的璇玑阁，却仿佛独立于这片日渐浓厚的年节氛围之外。阁内炭盆烧得毕剥作响，驱散了自门缝窗隙侵入的寒意，暖意融融，与外界的严寒肃杀形成鲜明对比。室内只闻书页翻动的细碎声响，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沉静得仿佛能听见烛火摇曳的气息。
沈清漪正伏案核对一批新自九边加急送来的军报。北疆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也格外大，鞑靼各部异动频繁，边关气氛紧张。她纤细的指尖在粗糙的舆图纸上缓缓移动，比对着一处关隘驻军与粮草补给的数据，秀眉微蹙，似乎察觉到了某种不协调之处。
忽听门外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厚厚的棉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苏月明裹着一身雪花进来，一边跺着脚抖落肩头的雪沫，一边呵着白气道：“清漪，方才我去尚仪局取核对好的典礼仪注，听说了一桩事。”她凑近沈清漪，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安喜宫那位，前日在御花园‘偶遇’陛下，借着赏雪梅的由头，进言说璇玑阁如今权柄日重，掌宫闱稽查之权，又涉边关军务，恐非长久之计，当仿六部旧例，分设左右掌事，以相制衡，方为稳妥之道。”
沈清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刚刚写好的摘要旁，迅速洇开一小团碍眼的墨迹。她放下笔，用吸墨纸小心按压着，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轻声问道：“陛下如何说？”
“陛下当时正赏着梅，闻言只是顿了顿，未看那位，只淡淡回了句‘知道了’，便转身往漱芳斋方向去了。”苏月明蹙着眉，凑得更近些，“我总觉得心里不安。万氏虽因前番之事势颓，被收了协理六宫之权，但毕竟经营多年，余威犹在，宫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未必就彻底清了。她此时提出分权，看似为公，实则……”
后面的话苏月明没有说下去，但沈清漪心中了然。这分明是冲着她在璇玄阁日益稳固的地位来的。分设掌事，看似平分权责，实则分散权力，引入掣肘，甚至可能安插进万氏自己的人。陛下那句模棱两可的“知道了”，更让此事蒙上了一层迷雾。
“树欲静而风不止。”沈清漪轻轻吹干纸上墨渍，声音平静，“年节将至，各方心思都活络了。”
正说着，门外值守的小太监提高声音通传：“陆大人到！”
棉帘再次被掀开，陆明轩披着一身尚未融尽的寒气大步走了进来。他肩头落着细雪，官靴边缘沾着泥泞，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他的目光在沈清漪面上停留一瞬，掠过她手边那叠边关军报和那团小小的墨渍，并未询问她们方才在谈论什么，只是神色一如既往的沉肃，淡淡道：“收拾一下，随我出宫。”
出宫？沈清漪微微一怔。眼下已是午后，雪虽小了，但天色阴沉，且年关将近，若非紧急公务，陆明轩绝不会此时带她出宫。苏月明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是。”沈清漪没有多问，立即起身，利落地将桌上重要的文书锁入抽屉，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璇玄阁腰牌和一小盒特制的印泥——这是陆明轩早就要求他们备着的，以备不时之需。
陆明轩又补充了一句：“换身便利的衣裳，此行或有些周折。”
沈清漪会意，转入内间，迅速褪下略显繁复的女官常服，换上了一套较为利落的深蓝色棉袍，外面罩了件半旧的石青色素面斗篷，将一头青丝也用同色布巾紧紧束起。
当她重新走出来时，陆明轩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苏月明眼中仍带着担忧，欲言又止。沈清漪对她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声道：“无妨，帮我看着阁里。”
没有再多的交代，沈清漪便跟着陆明轩走出了温暖安静的璇玄阁。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让她精神一振。阁外的雪地上，停着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幔马车，车夫是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精悍的汉子，见到陆明轩，沉默地行了一礼。
陆明轩率先登上马车，沈清漪紧随其后。车内陈设简单，却铺着厚实的毛毯，角落里的暖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马车缓缓启动，碾过宫道上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驶向那重重宫门之外。
沈清漪端正地坐着，目光掠过窗外不断后退的、被白雪覆盖的宫墙殿宇。陆明轩闭目养神，并未言语。车内一片沉寂，只有车轮滚动和风声交织。她心中明白，这次突如其来的出宫，必然与方才苏月明提及的安喜宫进言无关，定是有了更紧急、更重要的事情。而这事情，恐怕与北疆的军报，或是其他更隐秘的波澜有关。
紫禁城的红墙在视野中渐渐远去，街市的喧嚣隐约传来。沈清漪深吸一口气，将方才那点因万贵妃小动作而产生的波澜压了下去，心神重新变得沉静而专注。无论前方是何等周折，她已然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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