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那扇沉重的朱红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内里压抑的气氛与外界隔绝。沈清漪一步一步踏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步履看似平稳,唯有她自己知道,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蜷缩握紧。方才殿内那番惊世骇俗的陈情,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与勇气。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素净的女官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渗出的寒意。皇帝最后那句“容朕仔细想想”,并非宽宥,更像是一道悬而未决的铡刀,预示着风暴前的死寂。
回到璇玑阁,阁内一切如常,卷宗林立,墨香依旧。几位低阶女史见她回来,如常行礼,却敏锐地察觉到沈令史(沈清漪的官职)周身气息比往日更冷峻了几分,无人敢上前打扰。
沈清漪径直走入自己的值房,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才允许自己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她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与她血脉相连,更与帝国命运息息相关的生命。她的决定,是对是错?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对孩子,或许也是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最好的选择。
然而,帝心似海,深不可测。
平静仅仅维持了半日。午后,司礼监随堂太监、皇帝颇为倚重的内侍张宏亲自来到了璇玑阁。他面容清癯,神色平静,不像某些大太监那般气势迫人,但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却沉淀着在宫中沉浮数十年才有的洞察与谨慎。
“沈令史,”张宏声音平稳,不高不低,“陛下口谕:璇玑阁令史沈清漪,近日操劳过度,身体欠安,宜静养。即日起,于璇玑阁内安心休憩,一应事务,暂由副手代理。无陛下旨意,不必外出,亦不必见外客。钦此。”
一道口谕,轻描淡写,却如同最坚固的锁链,将沈清漪牢牢禁锢在了这方天地之中。所谓“静养”,实则是变相的软禁。
沈清漪心中一片冰凉,面上却不动声色,依礼谢恩:“奴婢领旨,谢陛下隆恩。”
张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不像冯保那般带有强烈的探究欲,更像是在观察一件需要谨慎处置的瓷器。他缓缓道:“沈令史是明白人,当知陛下此举,亦是保全之意。这璇玑阁清静,正好养一养身子,也……静一静心。杂家会安排两个稳妥的人在阁外听用,沈令史若有所需,可告知他们。”
“听用”一词,比“伺候”更显中性,但沈清漪明白,其“监视”的本质并未改变。她微微颔首:“有劳张公公。”
张宏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步伐沉稳。璇玑阁的大门并未关闭,但所有人都知道,未经允许,沈清漪已不能踏出半步。阁内原有的女史、内侍,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探究与小心翼翼,气氛陡然变得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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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养心殿内的空气,比璇玑阁更加沉重。
皇帝朱见深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立于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他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烦躁。沈清漪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回响。
“不愿皇子尚在襁褓,便已成为各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
“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去认识真实的天地,去体会民间疾苦……”
“将是陛下手中一柄真正锋利、且完全忠于陛下与大明的‘利器’……”
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内心最矛盾、最隐秘的地方。他渴望子嗣,尤其是经历过皇子早夭之痛后,这种渴望近乎成为一种执念。沈清漪腹中的,是他的骨血,是他血脉的延续,他本能地想要将这孩子纳入羽翼之下,给予他皇家的一切,包括那至高无上却也危机四伏的地位。
可沈清漪描绘的那幅图景,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一个远离宫廷倾轧、不受外戚与权宦影响,纯粹由他信任的女子(或许是他目前唯一能完全信任的、与各方势力无涉的女子)培养出来的皇子,文武兼修,知民间疾苦,忠诚而能干……这几乎是他理想中的继承人模样,或者说,是一个完美的藩王、能臣。
然而,疑虑如同毒蛇,悄然噬咬着他的心。
“她当真只是为了孩子?”皇帝喃喃自语,眸中寒光闪烁,“还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借此试探朕的心意,谋求更大的利益?亦或是,她背后另有高人指点,此举藏着更深的图谋?”
他想起沈清漪的出身,一个县令之女,毫无背景,却能一步步走到璇玑阁令史的位置,得到陆明轩的赏识,甚至在春猎护驾中展现出过人的胆识与谋略。这样的女子,真的会甘心放弃唾手可得的妃位荣华,甘愿隐于市井吗?
“若她所言非虚,此子养于宫外,安全如何保障?日后身份若被有心人利用,岂非酿成大祸?”
“若朕允了她,皇室血脉流落民间,祖宗家法何在?朕的颜面何存?朝臣们又会如何议论?”
“可若强行将她纳入后宫……万氏虽已式微,但后宫从来不是太平地。她性子刚烈,未必肯屈从,届时母子皆陷于险境,岂是朕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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