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短暂而辉煌的胜利,像麦田上空最绚烂的一抹晚霞,转瞬即逝。
三天,这个数字在陈景明心里盘桓,像一口倒扣的钟,沉闷地回响。
当第三天的晨光刺破窗纸时,他已蹲在打谷场边,一遍遍清点着自家的粮袋。
三十七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像三十七个沉默的士兵,整齐地码放在场院中央。
麻袋的缝隙里,透出新麦独有的、混着阳光与泥土的香气。
陈景明用一根干草秆在地上划拉着,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按往年镇上贩子给的市价,一斤两毛五,这三十七袋麦子差不多能卖九百块钱。
他还欠着村里二叔公家的高利贷,连本带利四百八,还清了,还能剩下四百二。
这四百二十块,足够妹妹小凤吃上两个月的药了。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麻袋表面,那扎人的质感让他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压在全家头顶那块最重的石头,好像终于能撬动一丝缝隙。
然而,这丝缝隙在上午十点钟被彻底堵死。
乡里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村,带来了农业站的最新通知,一张油印的纸,贴在了村委会的墙上。
没有大喇叭广播,没有干部动员,那张薄薄的纸,比周德海所有的咆哮都更具分量。
“为保证国家粮食储备安全,稳定市场粮价,本年度夏粮统一征购价,定为每市斤一毛八分。各村各户,须优先保证公粮任务足额上缴,严禁私自倒卖,违者必究。”
一毛八。
这个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铁钉,砸进了所有人的脑子里。
陈景明挤在人群里,只觉得浑身发冷。
一毛八,去掉脱粒和运输的成本,几乎就是白送。
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希望,被这两个轻飘飘的数字砸得粉碎。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骂娘声、叹气声此起彼伏,但这一次,没人敢提“反抗”。
周德海只是个村会计,他们可以团结起来对付他。
可这张纸,盖着乡里红彤彤的印章,它代表的是“规矩”,是他们这些刨土吃的庄稼人,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
夜里,父亲的咳嗽声比往常更密集了。
他翻来覆去烙着煎饼,把那张破旧的草席弄得窸窣作响。
昏暗的灯光下,他饱经风霜的脸庞沟壑纵横,像是干裂的土地。
“要是……要是能拉到镇外头卖就好了……”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听说邻县的贩子,能给到两毛。”
陈景明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的心跳如擂鼓。
那条在夜色中蜿蜒的铁轨,那列呜呜驶过的绿皮火车,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火车能去邻县,能去更远的地方,能去任何一个可以把麦子卖出价钱的地方。
“爸,”他压低声音,像一只试探的小兽,“咱……咱能不能偷偷运出去?”
“傻娃!”父亲吓得从炕上坐了起来,咳嗽得更厉害了,“你疯了!村规写得清清楚楚,不让私售!被抓了要按偷盗国家财产论,要坐牢的!”
话音未落,窗外一阵风刮过,吹得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像极了前几夜他们焚烧欠条时,那些在黑暗中跳动摇曳的火光残烬。
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磨平了棱角的恐惧。
第二天课间,李娟看出了陈景明的魂不守舍。
他眼睛发直,手里的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道毫无意义的深痕。
李娟默默地把一张写满了字的草纸推到他面前。
“我算过了,”她压低声音,指尖点在纸上,“如果我们不直接卖给贩子,而是走‘代购’路线,绕开村委会,直接联系县粮食局下属的收购点,理论上是合法的。”她用铅笔在自画的简易地图上划出一条线。
那条线绕开了乡里的粮站,直指县城。
“但有个最大的问题,需要‘正规运输凭证’。没有这个,路上任何一个检查站都能把你的车扣下,连人带粮。”
陈景明的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代表铁路的虚线,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供销社的老张头!我听我爸说过,他前年帮邻村的人办过一张跨镇的化肥调运单……他好像认得路政的人!”
王强一听这个,眼睛瞬间就亮了,他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套话这事交给我!我爹以前跟他打过牌,输给他两条烟,正好去找他要回来!”
当晚,月亮被乌云遮住,村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王强像只灵猫,悄无声息地翻进了供销社的后院,蹲在老张头宿舍的窗根底下。
屋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和酒气。
只听周德海那慢悠悠、带着酒意的声音响起:“……老张啊,你可别犯糊涂。现在风声紧得很,上头要抓典型。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私开调运单,那就是跟集体制度对着干,跟国家的政策对着干。”
“唉……”是老张头的叹气声,“我哪敢啊。上个月南庄那个老刘家的二小子,不就是想把自己家的几百斤大豆运到城里卖给亲戚嘛,单子都开好了,还没出镇子就被截了。人关了三天,家里半年的口粮都给扣了抵罚款。这路,早就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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