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陈景明感觉自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从田埂上猛地拽回了冰冷的现实。
乡村的宁静被这通公式化的电话击得粉碎。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正在院子里和小伙伴们用泥巴堆城堡的儿子小树,心脏猛地一沉。
“喂,您好,您说什么号码?”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尾号为XXXX的固话号码,登记在您名下,地址是沪郊的云创科技园三期B栋。该号码因宽带套餐欠费已于半年前停机,我们只是例行通知。”对方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世界无关的事实。
云创科技园。
这个地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撬开了陈景明刻意尘封的记忆。
那不是他的公司,而是他为了解决社保问题,挂靠的一家外包公司所在地。
他的“互联网中层”身份,本质上就是一张纸,一张能让他儿子在上海拥有入学资格的纸。
而这张纸的生效条件,就是他必须保持“在职”状态,社保不能断,并且,他必须每周至少有三次进入科技园的打卡记录。
他猛然想起,辞职前人力部门的最后提醒:外包身份保留,但打卡系统与主公司脱钩,需本人每日登录“行迹通”APP,在园区范围内完成定位打卡。
一旦连续缺勤,系统将自动上报,学区资格……岌岌可危。
他逃离了上海,却忘了自己最重要的一条锁链还牢牢拴在那片钢筋水泥地。
他以为自己种下的是退路,却发现那只是一个短暂的梦,真正的战场从未撤离。
李娟看他脸色煞白地挂了电话,走了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陈景明喉头干涩,指了指小树:“我们……可能得回去。”
当晚,他翻出了压在箱底的工装衬衫。
那件曾象征着他城市身份的“战甲”,此刻摸上去只觉得单薄冰冷。
他站在那面落了灰的穿衣镜前,笨拙地系着领带,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眼神里没了前几天的松弛,只剩下熟悉的疲惫。
他拿起手机,解锁屏幕,那张水泥地缝里顽强生长的野麦照片静静地躺在相册里。
就在他指尖划过屏幕的瞬间,那张静态的图片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电流,屏幕边缘泛起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静电般的微光。
那套本已消散的标签系统,似乎并未走远。
他闭上眼,想甩掉这不祥的预感,可一阵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隧道的杂音却钻入耳中:“……回不去的路,不止一条。”
清晨七点十八分,上海地铁六号线,世纪大道站。
陈景明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挤进车厢。
门关闭的瞬间,他感觉自己被压缩成了一张二维的纸片。
汗味、劣质香水味、早餐包子的油腻味,混杂着人们呼出的二氧化碳,凝成一股带有铁锈味的、名为“生存”的气息,粘稠地包裹住每一个人。
他死死抓着头顶的扶手,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距离在“行迹通”上完成打卡,还有四十分钟。
就是这短短的四十分钟,决定了他儿子未来六年的命运。
忽然,他头顶上方,一个身穿廉价西装的男人头顶,一串半透明的词条疯狂闪现,像游戏里不断刷新的状态栏:
“想跳轨。”
“装睡,别给老人让座。”
“恨孩子,为什么要有他。”
“好想吃外婆煮的烂糊面。”
“昨晚梦见麦地开花了……”
陈景明瞳孔骤缩。
这不再是过去的“标签”,而是更深层、更私密的实时念头!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可怕的景象如瘟疫般瞬间扩散到整节车厢。
他身边的白领女性头上浮着“房贷还差180万”,对面打盹的空姐小薇头上是“又忘了带家门钥匙”,门口倚着的老孙,那个常年推车卖报的沉默男人,头顶的词条竟是一句诗:“月光,是故乡唯一的遗物。”
密密麻麻的词条如暴雨般砸落,每个人的绝望、疲惫、愤怒、乡愁,都化作了最锋利的数据流,毫无防备地刺入陈景明的脑海。
这不再是旁观,而是共感。
他能“听”到那个想跳轨的男人心跳如何如擂鼓般冲撞着胸腔,能“闻”到那个怀念外婆的女孩记忆中面条的香气,能“触”到老孙写下那句诗时指尖的冰凉。
信息洪流在零点几秒内冲垮了他脆弱的神经。
他眼前一黑,身体软了下去,重重倒在两名白领的脚边。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躺在站台冰冷的长椅上。
嘈杂的人声和列车进站的风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的背包被放在身旁,拉链开着,里面多了一瓶拧开瓶盖的矿泉水,和一张从报纸边角撕下的纸条。
纸上是几行潦草却有力的字:“下次闭眼时,别抗拒声音。”
署名是两个字:老孙。
当晚,陈景明没有立刻返回乡下,而是在上海找了个最便宜的时租旅馆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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