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5月初,许愿和林黛玉,就隔着几步的距离,站在橱窗投下的一片阴影里。沉默像冰冷的河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广场上人来人往,自行车铃铛声、小贩的叫卖声、远处工厂隐约传来的汽笛声,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却衬得这方寸之地更加寂静。
林黛玉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外面套着件半旧的米色开衫,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筋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她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刷得发白的旧布鞋,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阳光穿过她细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
许愿的目光落在她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肩膀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酸又涩,几乎透不过气。鞍山话剧团那个灵气逼人的小黛玉,此刻在他面前,脆弱得像一尊失魂落魄的瓷娃娃。他喉咙发干,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玉…” 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干涩,“我们…就到这里吧。”
林黛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绞着衣角的手指骤然收紧。她没有抬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像受惊的蝶翼。
许愿深吸一口气,鞍山特有的、带着铁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冰冷而沉重。“你还太小…真的太小了。” 他重复着这个早已在心中咀嚼过无数遍、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的理由,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好好在团里学习,演戏,成长…外面的世界很大,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他顿了顿,避开她可能抬起的目光,望向广场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声音低沉下去,“而我…也过不去心里这道坎。总觉得…像是趁人之危,耽误了你。”
“不是的…” 林黛玉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蓄满了泪水,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许愿哥,我…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我…”
“可你不知道生活是什么!” 许愿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和痛楚,声音也陡然拔高了几分,引得旁边路过的一个拎着菜篮的老太太侧目看了一眼。他意识到失态,立刻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疲惫,“小玉,生活不是舞台上的戏文,念几句台词就能花好月圆,我配不上你。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深深地、绝望地看了许愿一眼。那眼神里有爱恋,有不甘,有被抛弃的委屈,更有一种瞬间长大的、令人心碎的破碎感。然后,她猛地转过身,瘦弱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耸动,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踉跄着冲进了广场对面那条堆着杂物的小巷,很快消失在阴影里,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的、干净的皂角香气。
许愿僵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她指尖冰冷的触感。广场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又看向陈晓旭消失的那个幽暗巷口,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愧疚、失落和解脱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回北京的硬座火车票,看了一眼发车时间,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车票一点点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许久,他才松开手,任由那团皱巴巴的纸团掉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像一颗被丢弃的心。他转身,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向火车站的方向,背影在鞍山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萧索。这座钢铁森林般的城市,连同那个如林黛玉般清冷却又炽热的少女,从此成了他心底一道无法愈合的、带着铁锈味的伤痕。
1982年5月10日,清晨的阳光透过北京四合院书房新换的竹帘,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许愿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他拿起听筒,一个洪亮、热情的声音立刻穿透而来:
“喂!是许愿同志吗?我是谢晋啊!”
“谢导?”许愿有些意外,连忙坐直身体。
“是我是我!你好你好!”谢晋的声音透着兴奋,“告诉你个好消息!《许三观卖血记》后期全部搞定啦!样片送审,一路绿灯!定档6月15号,全国上映!”
许愿心头一松,连日来因鞍山之行而笼罩的阴霾似乎被这好消息冲淡了些许:“太好了,谢导,辛苦您和剧组了。”
“辛苦啥!好片子不怕辛苦!”谢晋笑道,“是这样,许愿同志,电影上映前,我想请你来趟上海电影制片厂,提前看看成片效果,也给提提宝贵意见嘛!顺便参观参观,感受感受气氛!你看最近方便吗?”
许愿几乎没有犹豫:“方便,谢导,我随时可以动身。”
“那太好啦!就这个周末,5月15号,你直接到厂里来!我让司机去火车站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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