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瓦，漏风的茅屋中一盏残油将尽的灯晃了晃，映出墙上人影嶙峋。
沈砚睁开眼时，意识如沉井底。
喉间泛苦，鼻尖是药汁久煎后的焦味，混着潮湿霉烂的草席气息。他动了动手指，触到身下竹席断裂的棱角，刺入皮肉，痛感真实得不容置疑。
这不是梦。
他记得最后的画面——图书馆三楼古籍区，电脑屏幕上《大晟律疏》的PDF文档尚未关掉，窗外雷声炸响，一道电流窜过脊椎，意识骤然坠落。
而此刻，他躺在一间破屋的竹席上，蚊帐发黄残破，床头半页泛黄纸片写着“嘉和三年县试录”几个字，墨迹斑驳。
嘉和三年？大晟王朝？
他心头一震。那是他论文研究的朝代，距今九百余年。
耳边传来断续的咳嗽声。布帘后，一名老妇蜷在窄榻上，面色枯黄，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药罐搁在冷灶上，底灰已凉。
记忆碎片如潮水倒灌。
林昭——江南临安府人，十八岁，父早亡，母病卧三年，家贫如洗。原主寒窗十载，县试在即，昨夜挑灯温书，突觉胸闷，倒地不起，未及延医，气绝而亡。
魂魄未散，竟被他夺舍。
一炷香时间尚不到，沈砚已觉头晕目眩，四肢乏力。这具身体长期饥馑，气血两亏，稍一运思便眼前发黑。
他闭目凝神，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剧痛袭来，冷汗涔出。
若为幻觉，痛感应虚。既痛如刀割，则此世为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惊惧。既来之，则承之。
可承什么？母病无药，米缸见底，门板外风雨拍打，脚步声逼近。
“砰！”
木门被猛踹一记，震得土墙簌簌落灰。
“林昭！再不开门，老子砸了你这破门！”
“三日期限已到，红契在手，官府备案，今日不还钱，抬棺抵债！”
门外两人声如雷吼，门板摇晃，裂纹蔓延。沈砚认得那契书制度——大晟律许民间借贷立红契，若逾期不还，债主可拘人三日，或取等值财物抵偿。若致人死伤，则依《户婚篇》问罪。
他撑起身子，冷汗浸透单衣。
不能开门。一开，人即被押走。母将独死于空屋。
他扶墙立起，声音竭力平稳：“尔等持契，可验印花否？押人须经里正画押，可有文书？《大晟律·户婚篇》第三十二条明载：‘私拘者，杖八十，徒一岁’。尔等欲以私力坏国法乎？”
门外一顿。
片刻，粗嗓冷笑：“小子装什么斯文！你娘病着，你欠着，红契盖着官印，条文背得倒熟！可你若今日不还五两银，明日她就入土，你这破屋，连棺材板都抵了！”
“砰！”
第二脚撞上门板，木栓将断。
沈砚脑中电转。法律可延一时，孝道方能制命。
他猛地拉开门闩，立于门后，指着内室：“我母尚在喘息，若尔等破门拘人，致其惊厥而亡，便是‘逼命’之罪！《刑律·斗讼》有令：‘因逼致死者，流三千里，籍没家产’！尔等可担得起？”
风雨灌入，两名壮汉立在檐下，手持铁尺，闻言互望。
一人皱眉：“他娘真快不行了？”
另一人低语：“前日郎中说，撑不过半月……若真死在今日，里正报官，咱们确要吃官司。”
沈砚立于门内，虽身形瘦弱，却目光如钉：“三日后县试放榜，我若中秀才，县尊赐银贺礼，十两起。尔等若肯宽限，届时优先偿还，如何？”
“秀才？”一人嗤笑，“你这等寒门，连油灯都点不起，也配谈功名？”
“可若不中？”另一人眯眼。
“若不中，”沈砚咬牙，“我自缚上门，任尔处置。”
风雨中，两人沉默片刻，终退一步。
“好！三日为限！若不中，不还钱，就抬你去城南义庄做苦役！”
门关上时，最后一丝支撑崩塌。沈砚跌坐于地，冷汗淋漓。
他赢了三日。
可这三日，如何活？
米缸空空，药罐冷透，油灯只剩半盏清油。书案上几卷残破《四书章句》，纸页发脆，墨迹模糊。
县试七日后开考。原主学业荒废，连《大学》首章都未能通背。八股破题、承题、起讲，全无章法。
逃？逃到何处？无户籍，无盘缠，一介白身，官道巡检可当场拘押。
他望向内室。母亲在昏睡中喃喃：“昭儿……莫负书……娘等你……功名……还债……”
声音微弱，却如针扎心。
沈砚闭目，深吸一口气。
他乃历史系研究生，专研大晟科举制度七年。县试考什么，他比这个时代九成读书人更清楚。
——四书义一道，五经义一道，试帖诗一首。八股文重破题稳、承题藏锋、起讲立论、后股发力。
他曾在论文中拆解过嘉和年间三十七份县试中选文章，背得其中十二篇范文。
如今，不必求青云，只求活路。
他吹熄油灯，省下最后一点火种。
黑暗中，他盘膝而坐，闭目默诵《论语集注》：“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不是为了明理，是为了记住每一个字的用法。
他在脑中构建结构：若考“君子不重则不威”，破题当言“德基未固，则威仪失守”，承题接“故圣人诫之以重”，起讲引入“士之立身，如柱之承屋”……
逻辑重组，记忆复现。
他没有名师，没有书院，没有同窗。
但他有九百年后的认知，有对制度的透彻理解，有现代学术训练出的分析能力。
这一场考试，不是文章之争，是生死之搏。
窗外雨歇，天光微露。
沈砚睁眼，眸中再无迷茫。
此身既承，便以笔为刃，先搏一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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