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墓园深处的密道出口,隐于一株半枯的老槐之后,垂落的气根与野藤交织成天然帘幕。王悦之拨开藤蔓,踏入黎明前最沉的夜色里。山风裹着湿寒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肺叶间却似仍残留着地下石室的陈墨与尘土气息。
怀中所藏两卷帛书——《黄庭外景经》摹本与新得的《黄庭经藏经秘图》——紧贴胸口,冰凉与温热交织,引发心口墨莲印记一阵细微悸动,似警醒,似共鸣。谢灵运独留身后,以身为饵,为他争取这片刻遁走之机。前路艰险,已无迟疑余地。
然直赴山阴,无异于赤手搏虎。斗篷人及其背后势力对《黄庭》各卷志在必得,布网严密。自身虽得秘图,然自身修为受墨莲侵蚀,十不存一。若无更强凭恃,纵至兰渚,亦难破局。
须先回乌衣巷旧居!此念一起,如星火燎原。祖父批注提及“血脉至诚”,先祖羲之公真迹《黄庭经》乃王家不传之秘。当世所传:前朝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五月,山阴有一道士,欲得王羲之书法,因知其爱鹅成癖,所以特地准备了一笼又肥又大的白鹅,作为写经的报酬。王羲之见鹅欣喜,欣然为道士写了半天的经文,高兴地“笼鹅而归”,故此帖又俗称《换鹅帖》,小楷一百行,每一笔都似鹤颈般优雅舒展。世人皆道此帖已被山阴道士以鹅换取,岂不知羲之公真迹早已为琅琊王氏家族秘藏。晋室“衣冠南渡”以来,此帖向来由王氏嫡系供奉于乌衣巷家宅深处禁室,秘不示人。若按祖父所言,羲之公亲笔真迹其笔锋所蕴道韵,或能助他更深体悟《黄庭》真意,压制毒咒,甚至窥得一线解毒破咒之机!
然此刻建康城,王侍中“暴卒”之讯恐已传遍,府邸必在各方瞩目之下,尤以那幕后黑手为甚。贸然回归,不啻自投罗网。
需得改头换面,潜行而入。
王悦之眸光一凛,辨明方向,急急下山,投向山脚一处谢灵运早已备下的隐秘据点。那是山腹一处天然石窟,入口为瀑布所掩,内贮清水、干粮、几套粗布衣裳,以及——一只毫不起眼的陈旧木匣。
匣中所盛,正是谢灵运游历所得之易容奇物:以南海鲛人胶混合数种珍稀药材秘制而成的人皮面具,薄如蝉翼,透气贴服;还有数瓶可短暂改变肤色、发质,甚至体味的药水丹丸。谢氏浪子昔年纵情山水,偶游戏红尘,此类物件自是精备。
王悦之就着石窟内微光,净面洗手,取药水调和。镜中,那张清峻英挺、曾令建康闺阁倾慕、朝臣忌惮的面容,逐渐被一种灰黄粗糙的肤色覆盖。眼角被巧妙下拉,颧骨微微凸起,鼻翼旁添上几道饱经风霜的纹路。再戴上那副蜡黄面容、眼角下垂、透着几分愁苦病容的人皮面具,瞬间便成了一个年约四旬、为生计奔波熬干了心血的落魄文士。
他换上一身浆洗发白的青布直裰,头发以木簪草草束起,微带枯槁。对水自照,镜中人已再无半分昔日王侍中的风采,唯有一双眸子,深处藏着不容摧折的坚毅与寒星般的锐光。
他将自身官服、随身旧物等仔细藏于石窟暗格,只将两卷帛书贴身藏好,负起一个装着几卷杂书、笔墨的旧竹笈,扮作一个游学归乡、盘缠将尽的中年书生,踏着晨曦微露,走上了通往建康城的官道。
沿途,果见气氛不同往日。城门盘查森严,兵卒对入城之人的路引、身份询问得格外仔细,目光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可疑面孔。茶棚酒肆间,窃窃私语皆围绕着“王侍中暴卒”、“巫蛊”、“清洗”等词,人心惶惶。
王悦之低眉顺目,递上谢灵运早已备好的、毫无破绽的路引文书,嗓音刻意带上一丝沙哑与江东口音,应对盘问。兵卒见他一副穷酸潦倒模样,竹笈中无非些破书烂卷,随意翻检几下,便不耐地挥手放行。
踏入建康城,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乌衣巷依旧车马稀疏,高门紧闭,然那份往日的静谧雍容中,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与压抑。王氏府邸门前白幡未撤,在风中无力飘动,石狮沉默,朱门紧闭。他本待先行进府与父母兄长禀明这几日来的离奇境遇,以解父母忧心,以全孝道。但此时观得府门周遭人际混杂,多有面带警惕之色之人,心中暗想:此刻纵是易容进府,也难免被有心人探查,待风声暂缓再与父兄见面商议不迟。
心中计议已定,他未直接靠近府门,而是绕至巷尾一处僻静角门。此门平日仅供仆役采买出入,此时亦紧闭落锁。他观察四周,确认无人留意,指尖于门框上方某处细微凸起轻轻一按,机括轻响,角门应声滑开一缝。此乃王氏宅邸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机关之一,唯嫡系子弟知晓。
闪身入内,迅速合门。门内是一条狭窄昏暗的甬道,直通后园库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纸墨香与檀香味,混合着老宅特有的微潮气息。府内静得出奇,往日的仆从身影似乎也稀少了许多,想必是因主家“新丧”,且涉诅咒传染之说,多数人皆避在前院灵堂或各自房中,以免惹祸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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