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李肆的声音适时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笃定与对前线将领能力推崇的语调,这语调中更隐含了对御座上这位决策者的无限恭维:“然,彼辈昏聩,尚在梦中!彼不知陛下庙算无遗,李总兵用兵如神,行动果决!我大吴王师已先一步犁庭扫穴,克此坚城!李总兵已于接获魏州捷报之初,便料定李嗣源必走此路,故在克复晋阳之后,未及庆功,即刻部署。现已在晋阳以南五十里之雀鼠谷、汾水渡,以及晋阳以北之石岭关等数处必经之险隘要道,设下三重伏兵,深沟高垒,多备弓弩火器。更遣韩匡嗣将军,率麾下精锐燕云突骑,日夜游弋于溃兵外围,不断袭扰,断其粮秣补给,猎杀其斥候信使,使其如盲如聋。如今,这天罗地网早已布下,只待李嗣源此穷途末路之寇,自投罗网,便可收拢网口,一举合围,瓮中捉鳖!李总兵于奏报末言,此战必可尽歼残敌,绝其后患,使北疆永靖,以慰陛下圣心,安天下黎庶之望。”
核心内容已然念完,李肆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停下。
他恭敬地垂手而立,微微躬身,如同最谦卑的仆人,等待着那足以决定北方最终命运、乃至影响帝国未来走向的圣意裁决。
整个宣政殿,再次被一种更深沉的寂静所笼罩。那沉水香的青烟,依旧不屈不挠地袅袅婷婷上升,盘旋,变幻出各种难以名状的形态,最终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殿宇那绘有日月星辰的藻井高处,仿佛象征着世间万物的生生灭灭,皆在这殿中人的一念之间。
徐天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双眼紧闭,久久不语。御座下的金砖,光可鉴人,映出他模糊而威严的倒影,也映出李肆那谦卑到了极点的身影。
李嗣源……
这个名字在徐天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这个在原本那条历史轨迹中,也曾于后唐庄宗李存勖之后登上皇位,虽在位时间不长却也算得上一代雄主,史书上留下过自己篇章的枭雄,如今,却被他这只意外闯入此间时空洪流的蝴蝶,用那看似微弱、实则足以掀起风暴的翅膀,彻底扇离了既定的轨道。
从拥兵自重,到趁乱称帝,再到如今如丧家之犬般向北逃窜……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向晋阳逃窜?他大概还在做着据坚城而守,等待契丹援兵,或者内部生变的迷梦吧?殊不知,他心目中那最后的堡垒,那唯一的生机,早已变成了一座为他精心准备好的、插翅难飞的巨大坟场。
对于李莽的布置,徐天很放心。
李莽此人,勇猛却不失沉稳,悍勇而兼具谋略,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方面大将,深谙用兵之道,知道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彻底、最完美的胜利。
晋阳易主,口袋阵布好,以逸待劳,对付一支惊魂未定、缺粮少械的溃军……李嗣源的覆灭,几乎已经是命中注定,板上钉钉的事情。这场战争的胜负,已然没有了悬念。
然而,此刻在徐天脑海中激烈翻腾、碰撞的,却并非仅仅是这场即将到来的、毫无悬念的军事收官之战,以及那个即将走入历史坟墓的对手。
他是一个穿越者。
这个深埋在他心底最深处、绝不容许第二人知晓的巨大秘密,是他所有超越时代眼光、看似离经叛道却又总能切中要害的行为逻辑的最终解释源,也是他身处这万人之巅,却时常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无人可诉的孤独感的根本原因。
他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科技昌明、秩序至少在表面上井然的时代,却阴差阳错,如同一颗偏离轨道的流星,坠入了眼前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礼乐彻底崩坏、道德沦丧、武力至上的五代乱世。
从寿州城西乱葬岗那个挣扎求存、朝不保夕的溃兵“徐三郎”,到如今坐拥大半江山、定鼎汴梁、令四方诸侯屏息的大吴皇帝,他走过的这条路,是用无数敌人的尸骨和斑驳血迹,混合着自己殚精竭虑的心血与不容回首的抉择,一寸一寸铺就的。
其间艰险,不足为外人道。
结束了。
或者说,即将结束。
五代十国这场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将煌煌华夏拖入血火深渊、几乎打断了文明脊梁的大混乱、大分裂时期,眼看就要在他的手中,被强行扭转,画上一个休止符。
李嗣源,可以说是最后一个具备相当军事实力、政治号召力和地盘影响力的割据者,扫平了他,剩下的马殷、刘?之流,或可传檄而定,或需稍加征伐,但已无法改变天下归一的大势。
他的思绪,在这一刻仿佛挣脱了时空的束缚,如同脱缰的野马,瞬间跨越了千年,又清晰地聚焦于未来的蓝图。
北方,草原之上,契丹,耶律阿保机那个老谋深算的雄主,虽然经历了幽州、渝关的惨败,暂时被打断了南下的脊梁,缩回了广袤的草原深处舔舐伤口,但其游牧民族的掠夺本性、以及那种松散的部落联盟结构所决定的扩张欲望,决定了他们永远是悬在农耕文明头顶的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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