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宣纸的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秦佳喻端坐案前,眉宇间却凝着一丝与这明媚晨光格格不入的烦躁。她面前摊开的,并非惯常使用的、画满复杂结构图的桑皮纸,而是几卷装帧精美、却让她望而生厌的册子——内务府送来的婚礼流程细则,礼部呈上的宾客名单初稿,以及宫中绣房绘制的嫁衣纹样图。
轻黛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卷最为华贵的嫁衣图样,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兴奋:“小姐,您瞧瞧这‘凤凰于飞’的样式,金线盘绕,缀以东珠,据说光是这凤凰的尾羽,就用了十二种不同的金线捻法,在光下流转生辉,真是极尽华美!”
秦佳喻的目光从那栩栩如生的凤凰上掠过,如同审视一件精密的仪器部件,客观却缺乏热情。“嗯,工艺繁复,用料考究。”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既是宫中定制,想必是极好的,你们按章程办理便是。”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心思早已飘向了黑石岭工坊。荆离昨日密信中提到,新型合金的第三轮稳定性试验再次受挫,连续七炉成品性能剧烈波动,几位资深匠人都有些束手无策,信纸上的字迹都透着一股焦灼。
一旁侍立已久的宫中老嬷嬷,姓严,面容刻板,眼神锐利,见秦佳喻对嫁衣也兴致不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她上前一步,将一本以明黄绸缎封皮、厚如砖块的册子双手呈上,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二小姐,此乃《大婚典仪规制》,共计一百零七项细则。自卯时初刻起身梳妆,至亥时末刻礼成归府,其间步履缓急、环佩声响、目光所及、应答辞令,乃至执扇高低、饮馔姿态,皆有定规。请二小姐务必熟记于心,三日后,老奴将依此册为小姐演练。”
秦佳喻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册子,仿佛接过了一座无形的大山。她随手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便是:“步履需缓且稳,裙裾不动如云,环佩之声清脆有节,然不可过响扰仪,亦不可寂然无闻……”再翻一页:“执扇障面,目视足前三寸之地,以示新妇恭谨柔顺之德,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密密麻麻的条文,细致到令人窒息的规定,像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上来,让她感到一种比面对最复杂的冶金难题时更深的无力感。她纤细的指尖微微用力,册页边缘泛起细微的褶皱。
整整一个上午,秦佳喻都被“囚禁”在这堆华丽而繁琐的文书之中。严嬷嬷一丝不苟地讲解着各项流程,轻黛则在一旁不断记录、核对。秦佳喻努力集中精神,但那些关于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微笑的条款,在她听来如同噪音,不断干扰着她脑海中关于晶界强化和固溶体稳定性的推演。当严嬷嬷第三次强调“饮合卺酒时,需以袖掩面,饮半盏,不可露齿”时,秦佳喻终于忍不住,借口更衣,起身走到了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恣意生长的西府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的滞闷。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瑰丽的锦缎。云琮处理完一日公务,踏着暮色来到杏林春。刚走进书房,便看到他那平日里冷静自持、仿佛万事皆在掌控之中的未婚妻,正背对着门口,趴在书案前,纤瘦的背影透着几分罕见的疲惫,而对面上,那些华丽图册与明黄规程堆叠如山,形成一种无声的压迫。
轻黛和严嬷嬷见到他,连忙行礼。云琮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严嬷嬷似乎想说什么,但在云琮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最终还是躬身退了出去。
云琮放轻脚步,走到秦佳喻身后,并未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正对着一份摊开的礼单出神,上面罗列着各色珍宝,珠光宝气几乎要溢出纸面,但她琥珀色的眼眸里却没有丝毫波澜,反而弥漫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似茫然的烦躁,像一只习惯了广阔天空的小狐狸,突然被关进了镶金嵌玉的笼中,透着无措与挣扎。
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泛起一阵混合着怜惜与好笑的心疼。他低咳一声,打破了沉寂。
秦佳喻闻声回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奈取代。“殿下。”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云琮走到她身边,倚着书案,目光扫过那堆令人头疼的册子,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嗓音低沉而温柔:“怎么?我们那位能化铁水为神兵的秦大师,今日竟被这些纸上的凤凰和规矩难住了?瞧这眉头皱的,再紧些,怕是能研墨了。”
秦佳喻正心烦意乱到极点,闻言抬起眼,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眼,与她平日里理性睿智、分析利弊时的眼神截然不同,带着点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只有在极亲近之人面前才会流露的娇嗔与埋怨,像小猫伸出爪子,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让云琮心头一荡。她叹了口气,揉了揉因强记规章而发胀的太阳穴,语气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抱怨:“比同时优化十种合金配方还要累人。”她伸出食指,用力点了点被压在礼单下面、只露出一角的工坊密报,闷闷道,“黑石岭那边,新型合金的稳定性卡在瓶颈,荆离信里说,可能是熔炼温度控制出了问题,我好不容易有点模糊的想法,试图构建模型,结果被这些‘步履需缓’、‘环佩有声’、‘饮半盏’扰得思路全乱,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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