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过半,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如同褪色的血痕,彻底消融在西山厚重的黛青色剪影之后。无月的夜晚,墨蓝色的天幕上,星子尚未完全苏醒,只有几颗最明亮的星辰,在遥远的天际微弱地闪烁。白石沟被一种深邃的、几乎具有质感的寂静所笼罩,唯有远处山涧溪流不知疲倦的琮琮潺潺,反而更衬出这夜色的沉静与幽邃。白日里蒸腾的泥土气息和草木芬芳渐渐沉降,被一股清冽的、带着露水寒意的夜气所取代。
然而,林家低矮的堂屋窗户,却顽强地透出大片温暖的、杏黄色的光芒,在这片浓稠的墨色中,像一个坚定的、充满生命力的坐标。屋内,那盏玻璃罩被周芳用旧报纸和醋精心擦拭得晶莹剔透的煤油灯,灯捻被拨到了最亮,稳定地燃烧着,投下明亮而柔和的光晕,将整个空间映照得恍如白昼。光线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屋子中央,那口已成为全家焦点的、饱经风霜的炒茶铁锅。
这口锅,是林家真正的传家宝。锅体厚重,直径约二尺有余,因常年承受烈火的舔舐与铁铲的刮擦,锅底已积下厚厚的、乌黑发亮如玄铁的油垢,锅壁却因无数次摩挲使用,边缘被磨得光滑如镜,甚至映出跳动的灯影。此刻,它被稳稳地架在泥砌的灶台上,灶膛里,精心挑选的、粗细均匀的松木和果木劈柴已架好,干燥的松针作为引火物铺在底下,一切准备就绪,如同箭在弦上,只待令下。
林大山老人今晚的神情,是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庄重。他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虽然打了好几个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连褶痕都清晰可见的旧粗布衣裤,衣袖整整齐齐地挽至肘部,露出布满深褐色老年斑和虬结青筋、却依旧显得强健有力的前臂。他先用热水和皂角仔细清洗了双手,连指甲缝里的每一点污垢都不放过,然后用一块柔软的旧细棉布,蘸着温水,开始极其专注、一寸一寸地擦拭那口铁锅。他的动作缓慢、轻柔、充满敬意,从锅心到锅沿,再到锅底外侧,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仿佛不是在清洁一件炊具,而是在为一位即将披挂上阵的老战友整理铠甲,进行一场神圣的战前洗礼。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沟壑纵横、写满沧桑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如鹰,却又沉静如古井,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在这口锅上。
林国栋和周芳合力,将下午在阴凉通风处经过几个小时精心摊晾、已然适度萎凋、达到最佳软硬状态的茶青,用崭新的、边缘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竹簸箕,小心翼翼地端进堂屋。茶青失去了刚采摘时的鲜亮挺括,颜色转为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墨绿色,叶片微微发软,边缘稍有卷曲,握在手中柔韧而有弹性,失水率恰到好处。那股香气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阳光下的鲜灵扑鼻,而是转化为一种更沉郁、更复杂、带着淡淡青果酸甜和植物根茎清苦的、内蕴的香气。他们将茶青轻放在锅台旁提前备好的、垫着干净白布的矮几上。林薇拉着强忍睡意、小脑袋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妹妹林莉,安静地坐在靠墙的长条板凳上。林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中倒映着灶膛的阴影和那口沉默的铁锅,她46岁的灵魂深知,接下来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一切,将是决定这季春茶品质、乃至家庭未来走向的最关键转化,是点石成金的神奇一刻,她必须像海绵一样吸收每一个细节。
“时辰到了。”林大山直起身,将擦拭锅体的软布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目光缓缓扫过家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于数十年经验积累的权威感,在寂静的夜晚清晰可闻,“国栋,点火。”
林国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的紧张与期待一同吸入肺中。他划亮一根火柴,橘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绽开,触碰到干燥的松针,“噗”地一声轻响,一股好闻的松脂香气瞬间逸出,灶膛里顿时亮起温暖跃动的光芒。他小心地添入细柴,待火势稳定后,再将更粗大耐烧的果木劈柴架入。火焰欢快地舔舐着冰冷的锅底,发出“呼呼”的、令人安心的燃烧声。锅体开始均匀吸收热量,一股混合着松脂清冽和果木甜香的热浪缓缓向四周扩散,驱散了夜寒,也点燃了每个人心中的希望之火。
林大山并没有立刻将茶青下锅。他再次伸出右手,掌心向下,悬在锅口上方约一尺的高度,并非触碰,而是用整个手掌的皮肤去感受那辐射上来的、无形的热力。他的手掌粗糙如树皮,布满厚茧和裂纹,但对温度的感知却敏锐得如同精密的仪器。他闭着眼,眉头微蹙,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掌心那一片逐渐增强的灼热感上。几秒钟后,他收回手,对负责火候的林国栋发出清晰的指令:“火气还欠三分。再加一把细柴,要那种烧得透、火头硬的。等到锅底微微泛起像螃蟹眼睛那么小的水泡汽,热气扑到手上,感觉‘烫’得心里一哆嗦,但还能咬牙忍住不缩手的时候,那火候就正好。” 这精准的描述,是无数次实践淬炼出的、无法言传只能意会的“手感”,是经验主义对抗工业化量产的终极武器,是活生生的、流淌在血脉里的技艺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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