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策马隐于桑林深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岸边姬昌三兄弟在老渔夫引领下走向那温暖竹楼的身影。泾江的晚风带着水寨特有的烟火气息拂过我的面纱,那混合着烤鱼、米酒和野花清香的暖风,本该令人心旷神怡,此刻却像一根无形的引线,骤然点燃了深埋在我心底、一段冰冷刺骨的回忆……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时光倒流回数年前,殷商帝都,朝歌城外。
那时,母亲新丧,我尚在稚龄,被悲痛欲绝的外祖父、母强行接回朝歌宫廷。巨大的宫阙金碧辉煌,却冰冷得像一座巨大的陵墓。我像一只失去庇护的幼兽,惶恐、悲伤,又带着一丝对陌生环境的好奇。但外祖父为了我的安危,却强行将我困于宫中。我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陪着母亲到处巡视民情。为此,我闹了许久。
傅母总是安慰我:“殿下,朝歌不同于有莘。切不可任性!”
“为何不同?有何不同?”那时懵懂的我,当全天下都是一样。根本就不懂何为移风易俗。
一次,我终于甩开了亦步亦趋的宫人嬷嬷,凭着一股说不清的冲动,制造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混乱。偷偷从冷宫后面隐晦的宫苑小径溜出,懵懂地闯入了帝都光鲜表皮之下,那被刻意遗忘和遮蔽的、触目惊心的疮痍之地——帝都郊外的殷商村落。
我原以为陌生的环境会带给自己奇异的冒险经历。毕竟,殷商帝都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各地商贾争奇斗艳的戏法。但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在我眼前骤然展开,瞬间击碎了我对殷商帝国这“天下共主”之都的所有幻想……
刚踏入村口,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粪便、腐烂垃圾、劣质油脂和某种疾病气息的浓烈恶臭便扑面而来,呛得我眼泪直流,胃里翻江倒海。脚下的“路”,全都是泥泞不堪、污水横流的烂泥沟,混杂着各种秽物,苍蝇蚊虫嗡嗡作响,黑压压一片。
那所谓的房屋,大多是歪歪斜斜、用泥巴和朽木胡乱搭建的窝棚,低矮得几乎无法直身。茅草屋顶破烂不堪,露出漆黑的窟窿。墙壁上布满裂缝,有些甚至只用破草席勉强遮挡。没有院落,没有炊烟袅袅的温馨,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破败。
抬眼所见的村民们!那还能称之为“人”吗?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如同蒙着一层灰败死气的骷髅。身上的衣物褴褛不堪,勉强蔽体。孩子们大多赤身裸体,肚皮鼓胀得吓人,细瘦的四肢如同枯枝,眼神空洞麻木,看不到一丝属于孩童的天真光彩。一个妇人蜷缩在窝棚角落,怀里抱着一个瘦小得如同猫崽的婴儿,婴儿的哭声微弱得像濒死的猫叫。妇人眼神呆滞,干瘪的乳房根本挤不出一滴乳汁。他们都用一种近乎于憎恶的眼光死死盯着锦衣华服的自己。那眼神中既有对贵胄的恐惧,又有对他们的恨恶。
然而,最刺痛我双眼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象征着压迫与暴力的痕迹。几个穿着肮脏皮甲、趾高气扬的商人和兵士。看他们的穿着……只不过是低等贵族的家奴而已。他们粗暴地踹开一扇摇摇欲坠的破门,嘴里骂骂咧咧:
“交税!交税!这个月的兽皮、粮食、还有新征的‘王城修葺捐’呢?再交不出来,就拿你家丫头抵债!”
窝棚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求和孩童惊恐的尖叫。不远处,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被推倒在地,他面前散落着几块刚挖出来的、沾满泥土的植物根茎,喃喃道:
“贵人们!我们就只剩下这些了。你们要就拿去吧!”
一个满脸横肉的税吏模样的“狗”冲了出来,他抬手举起鞭子抽打那老汉,咆哮道:
“贱奴!就这点东西?连给贵人喂狗的都不够!今年的劳役你也敢逃?来人,把他拖走,扔到筑城工地上去!”
鞭子落下,在老汉单薄的背上留下刺目的血痕,吓得我惊恐地捂上了眼睛。
当我移开双手,再次投去目光时,惊恐地看到一队排青年男女身披镣铐,被驱赶过来。他们的脖颈或脸颊上,烙着丑陋而屈辱的烙印——那是奴隶或贱民的标记!他们眼神中的绝望和认命,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这里的人,仿佛不是帝国的子民,而是正被榨取最后一丝价值的牲畜。
那一刻,年幼的我浑身冰冷,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眼泪刷地流满了粉嫩的小脸。 华美的宫装裙角沾染了泥泞和秽物,我却浑然不觉。胃里一阵翻涌,我忍不住扶着旁边一堵散发着霉味的土墙剧烈地呕吐起来。眼泪混合着恐惧、恶心和巨大的悲愤汹涌而出。
我才明白……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帝国,这不是外祖父统治下的“王化之地”!这是赤裸裸的、流淌着血泪的地狱!这些被盘剥、被奴役、在绝望中挣扎的人,与帝都那些醉生梦死、穷奢极侈的贵胄,形成了最残忍、最讽刺的对比。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同样为人,生活竟然可以如此云泥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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