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钱镠仗着这具身体天生的神力,还能跟得上。泥土的阻力、牛前进的拖拽力,对他而言并非不可承受。他甚至觉得,这比扛着长矛冲刺五六里轻松多了。然而,仅仅耕了不到半亩地,问题来了。
枯燥!乏味!毫无成就感!
他的身体依旧有力,但灵魂深处那个习惯了空调房、咖啡厅、运筹帷幄的刘钱,对这种简单、重复、永无止境的体力劳动感到了极度的厌倦和抗拒。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着飞扬的泥土,糊在脸上痒痒的。阳光晒在背上,隔着粗布也感到灼热。脚下的泥水冰凉黏腻,每一步都像在拔河。最要命的是精神上的折磨——扶着犁,看着牛屁股,走直线,转弯,再走直线……周而复始,仿佛没有尽头。这活儿不需要智慧,不需要激情,只需要像牲口一样持续地付出力气,忍受单调。
“呼…呼…”钱镠喘着粗气,感觉手臂越来越沉,腰也越来越酸。不光是累的,主要是烦的!是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慵懒和抵触在疯狂作祟。终于,在又一次笨拙地掉头时,他脚下一滑,“噗嗤”一声,半条腿陷进了更深的泥里。
“哎呦!”他低骂一声,索性借势松开了犁梢。那沉重的江东犁失去了掌控,犁铧歪斜着插入泥中,牛也被带得顿了一下。
钱镠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蹚到田埂边,一屁股坐在一块半干的泥疙瘩上,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摘下头上同样破旧的斗笠,呼哧呼哧地扇着风,脸上混合着汗水、泥浆和毫不掩饰的惫懒与烦躁。他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心里哀嚎:老子一身力气,是留着上山打虎、下海擒龙、战场搏杀的!不是耗在这泥巴地里当苦力的!这活计,简直比坐牢还磨人!
“哼!”一声压抑着怒气的冷哼从田里传来。钱宽停下了牛,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黑得像锅底。他赤脚站在泥水里,裤腿湿了大半,沾满泥浆的短褐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同样结实却更显沧桑的轮廓。他瞪着田埂上毫无形象瘫坐着的长子,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鄙夷。
“一天天吃饭吃得比谁都多!那碗粥,你娘恨不得把锅底都刮给你了!力气呢?力气使哪里去了?啊?”钱宽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字字扎心,“打渔都能栽水里头!种个地,才干了多少点?屁股就沉得抬不起来了?白费粮食!白长这么大个子!”他骂得毫不留情。
钱镠被骂得脸上火辣辣的。他想顶回去:掉水里是意外!老子力气有的是,就是不想干这破活!但他张了张嘴,看着父亲那双被泥水浸泡得更加浮肿、勒痕狰狞的手,看着他被日头晒得爆皮的黝黑脖颈,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所有的话又都噎了回去。他知道,父亲骂得难听,却是实情。在这个家,在这个时代,不干活,没吃的,就会穷,穷就是原罪。
钱宽骂了几句,似乎也懒得再多费口舌。他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长子会如此不堪。他转过头,不再看钱镠,直接对着田里沉默劳作的老二喊道:“二小子!过来!你拉牛!”
老二一直跟在母亲后面,用一把木耙子(一种带齿的农具)认真地平整着被犁翻起的泥块,把它们打碎、抹平,好准备播种。他听到父亲喊,立刻放下耙子,应了一声:“哎!” 动作麻利地蹚水过来。他个子比钱镠矮小,身形也单薄些,穿着更破旧的衣裳,但眼神里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顺从。
钱宽把牛绳塞到老二手里,自己则走到后面,重新扶起了那架沉重的江东犁。他扶犁的动作沉稳有力,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驾!”钱宽低喝。老二立刻用力拉紧牛绳,引导着水牛前进。少年纤细的手臂绷紧了,身体微微前倾,每一步都在泥水里踏得坚实。钱宽在后面稳稳扶着犁,犁铧破开泥土的线条明显比钱镠刚才扶时要流畅、笔直得多。父子二人配合默契,虽然沉默,却有一种无声的力量在田垄间延伸。
母亲水丘氏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她头上包着的粗布头巾也沾了泥点。她看了一眼瘫坐在田埂上、一脸颓丧的大儿子,又看了看田里辛苦劳作的小儿子和丈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她放下耙子,慢慢走到田埂边钱镠的身边。
“婆留啊,”她轻声唤着钱镠的小名,声音温软,带着抚慰,“别听你爹说那些难听的。他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早上那溪水多冷啊,你身子骨再结实,乍一泡也难免伤着元气。歇歇,不碍事的。啊?”她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钱镠的肩膀,那触感带着泥土的微凉和母亲的温热。
钱镠抬起头,看着母亲憔悴却满是关爱的脸,心里更不是滋味。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水丘氏见他神色稍缓,又叮嘱了一句:“坐着缓缓就成,别跑远了。”说完,她转身又回到田里,拿起耙子,继续佝偻着腰,在那片新翻的泥地上辛勤地平整着。她的动作不快,却异常专注,仿佛手下平整的不是泥地,而是全家人的希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