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囤里的盐堆成了小山,钱袋里的铜钱串成了沉甸甸的贯。钱镠蹲在海滩边的高处,用一根木棍在沙地上划拉着数字:
”每日产盐六百斤,每斤售五十文,日入三十贯……一年三百六十日,满打满算也就一万贯出头……”
他眉头越皱越紧。按照他给弟兄们承诺的每人每年五十贯的份子钱,光这一项就要支出一千五百贯。再扣除工具损耗、粮食补给、打点关节的隐形开销,六年下来,满打满算能攒下五六万贯——听起来不少,可若要养一支真正能立足的武装,这点钱简直是杯水车薪!
更让他如芒在背的是镇海节度使裴璩。这位出身闻喜裴氏的硬骨头,在任五年间以”循吏”之名震慑江南。史笔如铁,能被称为”循吏”的,哪个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能臣?虽说今年裴璩即将卸任,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怕他临走前拿私盐贩子开刀立威!
木棍”咔嚓”一声被捏断。钱镠霍然起身,海风掀起他粗麻衣袍的下摆。是时候了——光靠这几十号人小打小闹,迟早是死路一条!
十天后,当卖盐攒下的铜钱突破三百贯时,钱镠开始了行动。
”赵张!”他唤来护卫队中最为老成持重的汉子,”从今日起,你暂代护卫队长之职,日夜巡查不得懈怠!”
”赵洪(王二狗),煮盐的事全交给你了!按我教你的法子,晒煮结合,流水作业!”
他亲自挑选了随行人选:赵荒(王石头)熟悉永兴至杭州的路径,且武艺算是最高的;赵辰身强力壮,且为人老实听话;弟弟赵黄(钱锜)则扮作贴身小厮——这孩子虽才十三岁,但跟着历练这些时日,眼里已有超越年龄的沉稳。
临行前,钱镠从盐囤深处挖出那个装满铜钱的陶罐。他数出十贯钱(整整一万文),用青布包裹成方正正的礼包,又取出珍藏多时的陈策所赠锦衣。粗粝的手指抚过锦缎上细密的纹路,这是他与那个高高在上世界的唯一纽带。
待到红日当头,临至杭州城,繁华之气便扑面而来。
孟夏时节,四月的江南,风里已带着麦熟前的暖香。一行人沿着官道往杭州去,道旁的新稻已经有齐膝高,绿得晃眼,间或有几株桃树,残红落了满地,倒衬得田埂上的野蔷薇愈发艳。远远望见城郭时,先被一道淡青色的烟霭笼着——那是杭州城里人家烧的松柴与新茶的热气,混着运河水汽,在半空漫成一片朦胧的纱。
渐近时,城墙的轮廓才清晰起来:夯土的墙身在时光的冲刷下略显斑驳,垛口间爬满了薜荔藤,新抽的绿芽垂下来,风一吹便悠悠晃荡。城门口的石板路被往来马蹄踩得凹凸,辙痕里积着杂草和碎石,城门口“杭州”二字的匾额,好似落了灰,但丝毫不失东南都会之气象。守门的兵卒穿着半旧的明光铠,腰间挂着横刀,却不十分严苛,见了行商只要其在门口竹筐里交了铜钱便挥挥手放行,不另做为难,甚至遇着挑着菜担的农妇,还会笑着问一句“今晨的笋鲜不鲜”。
进了城,已是晌午,长街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青石板缝隙里俏皮的钻出些苔藓四处张望。两侧的店铺恨不得把家底都摆到街面:绸缎铺的伙计正抖开一匹湖蓝杭缎,阳光照上去,流光像水一样淌;酒肆的门帘被风掀起,露出里头黑漆的柜台,掌柜的用算盘打得噼啪响,墙角的酒缸敞着口,新酿的米酒香漫出来,勾得人喉头发紧。最热闹的是鲜果摊,竹筐里堆着青杏、樱桃、枇杷、杨梅好几样水果,摊主是个老汉,操着一口糯软的杭州话吆喝,袖口沾着紫红色的果汁。
穿街过巷时,常遇着骑着毛驴的书生,驴背上搭着书箧,慢悠悠地晃;或是挎着竹篮的丫鬟,篮子里盛着刚买的花,鬓边别着朵半开的月季,走过时带起一阵甜香。转过街角,忽闻得一阵叮当声,原是个铜匠铺,老师傅正捶打铜壶,火星溅在地上,映得他满脸红光。铺对面是家布庄,老板娘站在门口,对着路过的妇人夸新到的松江棉布,声音脆生生的,像檐角的铜铃。
日头往西斜了斜,影子被拉得老长。四人寻着“悦来客舍”的幌子拐进巷里,门是两扇黑漆的板门,门环是黄铜的,雕着缠枝纹,敲上去“当——当——”两声,清越得很。不多时,门“吱呀”开了,探出个留着山羊胡的店家,见了客人,忙拱手:“客官来得巧,楼上正好有间空房,临着后院的石榴树,清静。”说着便引着往里走,穿过天井时,见廊下晾着几匹蓝印花布,风一吹,与墙根新栽的凤仙花缠在一起,染得满院都是淡淡的香。后院的灶间飘出葱花饼的香气,混着店家媳妇招呼小儿的声音,倒比前头的街市更让人觉出几分暖意来。
安顿停当,钱镠独自拐进西市一家书肆。
“郎君要买什么书?”掌柜的见这客人虽衣着普通,但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不敢怠慢。
“可有空白拜帖?再借笔墨一用。”钱镠摸出五文钱排在柜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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