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镠风尘仆仆地从临安董昌处归来,踏入海边基地的那一刻,一股蓬勃的生气扑面而来。海滩上,两千个盐坑在阳光下闪耀着卤水的微光,如同镶嵌在大地上的银色棋盘。几处新开辟的区域,又挖出了数百个新坑,显然是赵荒(王石头)在他离开期间组织人手扩展的成果。营地里,百口陶罐架在篝火上,白雾升腾,咸涩的气息中混合着糙米粥的香气。汉子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流淌,吆喝声、号子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首粗犷而充满力量的生产交响曲。
赵洪(王二狗)正蹲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礁石旁,眉头紧锁。他手里拿着一块边缘粗糙的薄石板,另一只手握着一块尖锐的石英。石板上刻满了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符号和线条:一些是横杠,一些是竖道,还有一些像蝌蚪或鸟爪的印记。旁边堆着几串用草绳系好的铜钱。
“洪哥,咋样了?”一个晒盐的小伙子凑过来问。
赵洪头也不抬,用石英在石板上某个“蝌蚪”印记旁边用力划了一道新的横杠:“昨儿个……卖了六百二十斤?不对,这记号是代表五百斤,这记号是代表一百斤百斤,加起来是六百斤……那这个叉叉是二十斤?娘的,又乱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石板上顿时多了几道毫无意义的划痕。他认字不多,自己的名字“赵洪”还是赵玄(钱镠)前几天刚教他写在沙地上的,勉强能认出来。记账,全靠他自创的、只有他自己能勉强解读的“鬼画符”和一堆小石子、草绳结。
钱镠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眉头微蹙。他走进那个存放盐和钱的“仓库”——一个深入山体、干燥阴凉的洞穴。盐囤已经又高了一大截,白花花一片,粗略估计已近四千斤!旁边那个巨大的陶罐里,铜钱堆得冒了尖,新赚的几十贯钱和之前埋藏的三十贯都混在一起,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冰冷气息。
巨大的财富堆积在眼前,这本该令人欣喜若狂。但钱镠看着那堆象征着力量的盐山和铜钱,再想起赵洪那满是“鬼画符”的石板,以及营地内外这些虽然干劲冲天,却绝大多数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兄弟们,一股寒意却从心底升起。
他猛地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重大危机——文化断层!
这些人,包括他自己(原主钱婆留),都是最底层的农民、渔夫、盐工。他们勤劳、勇敢、能吃苦,有着最朴素的忠诚和义气,这是他能迅速拉起队伍的基础。但他们也是彻彻底底的文盲!没有知识,没有见识,不懂管理,不识文书,不明道理。他们可以跟着自己冲锋陷阵,可以凭力气煮盐卖盐,但当财富和规模急剧膨胀时呢?
钱镠的思绪如电光火石般飞转:
记账混乱(如赵洪的石板),如何精确核算成本利润?如何公平分配?
传递命令、记录信息,靠口口相传?极易出错,更易泄密!
不懂律法条文(哪怕是潜规则),如何在官商勾结的夹缝中游刃有余?
没有共同的文化认知和价值观,仅靠利益和义气捆绑的队伍,能走多远?历史上多少农民起义军,初期势如破竹,最终却因内部倾轧、目光短浅而分崩离析?
财富的积累可以靠胆识和运气,但要将这份基业守住并发展壮大,没有文化的支撑,就如同沙上建塔,一个浪头打来就会轰然倒塌!
这个刻不容缓的问题,突破口还得落在陈策身上。
钱镠立刻修书一封,言辞恳切,派赵辰当天就送往了杭州陈府。信中言明:自己深感兄弟伙皆目不识丁,恐难成大事,恳请义弟帮忙寻访两位通晓文墨、人品可靠又肯屈尊教导粗人的老夫子。束修(学费)丰厚,每月每人五贯钱!管吃住,安全无忧。
陈策接到信,颇感意外,随即又对这位“义兄”的远见深为叹服。他深知底层文盲的局限,立刻动用家族关系在杭州及周边县学、落魄文人中寻找合适人选。
几日后,两位老夫子被送到了海边基地。
一位姓张,年近六旬,面容清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眼神里带着读书人的矜持和一丝难以掩饰的落魄。他曾是县学里的生徒,屡试不第,家道中落,为五斗米折腰而来。
另一位姓李,年纪稍轻,约莫五十出头,身形微胖,脸上总带着点愁苦,说话有些讷讷。他原本在乡间开蒙馆,因战乱流离失所,辗转来到杭州,靠给人代写书信糊口,日子过得紧巴巴。
当赵洪(王二狗)引着他们走进这片弥漫着海腥味和汗味、满是粗豪汉子的营地时,两位老夫子脸上的表情相当精彩。张夫子眉头紧锁,用袖子掩了掩鼻子,眼神中充满嫌弃和“斯文扫地”的悲愤。李夫子则显得局促不安,双手紧抓着破旧的包袱,看着那些光着膀子、肌肉虬结的汉子,眼神里满是畏惧。
钱镠亲自出迎,态度极为恭敬:“张先生,李先生,舟车劳顿,辛苦二位了!赵某粗鄙,手下兄弟也都是些直肠子的好汉,往后孩子们的蒙学开智,就全仰仗二位先生了!” 他躬身一礼,姿态放得很低,同时示意赵洪奉上沉甸甸的、用红布包好的五贯钱(每人预付半月束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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