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年,古柳村还叫“十里八乡福窝窝”。
后来村里出了很多事,别人怎么总结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一闭眼,就能看到那棵老柳树——叶子一片一片往下掉,掉得跟秋天打折促销似的,根本刹不住车。
可故事要从我一岁那年的抓周说起。
那天祠堂人多得跟过年一样。
堂屋里摆了长桌,桌上铺着红布,一排东西亮得我眼睛都花:算盘、毛笔、小木锤、小汽车模型、塑料手机,还有一摞崭新的人民币压着红纸,边上还放了根黄灿灿的金项链。
我坐在桌子中间,被围得哪哪都是人头。七大姑八大姨排成半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标准化笑容,嘴里轮流念台词。
“抓算盘就会做生意!”
“抓毛笔就能当大官!”
“抓钱最好,抓钱抓钱!”
那时候我刚学会爬,还分不清“抓”和“吃”的区别,只觉得那一片色彩绚烂得很,像有人把电视机倒进现实里。
结果就在我两只小胖手伸出去的前一秒,我听到有人在后面小声嘀咕:
“别让他抓刀啊,这孩子命硬,别再克谁。”
声音压得很低,但祠堂里回声大,我还是听到了几个关键词——“命硬”“克”。
那是我第一次隐约知道,自己在这个村里,好像不太受欢迎。
我妈站在我后面,背有点紧,像被人看笑话似的,脸上堆着笑,手却悄悄在我背后掐了一下:“抓钱,听到没?抓钱。”
说真的,以一岁宝宝的智力,我当时压根听不懂这话。但我能感觉到她指尖的用力,和那一瞬间传过来的紧张。
我偏偏没去抓钱。
我是先看到了一样不起眼的东西——桌子最角落,那一堆金闪闪红彤彤之外,有一块黑不溜秋的小石头,跟那堆礼物完全不在一个画风里。
它搁在一个木盘边上,半露半藏,表面被人摸得发亮,中间刻着几道看不懂的纹路,像谁拿刀随便划几下又后悔了。
其他东西都很热闹,那块石头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看起来特别孤单。
我那时候不会形容“共情”,只知道——我也挺孤单。
所以我伸手,一把抓住了那块破石头。
整个祠堂顿了一下。
原本热闹的声音仿佛被人按了静音键,只剩下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嗤嗤声。
离桌子最近的一个老太太“哎哟”了一声:“哎呀,他怎么抓那个?”
我还在开心地往嘴里塞,石头边缘有点硌牙,我啃了一口,牙一酸,“哇”地就哭了。
哭声像给祠堂续了一条命,空气又开始流动,议论声猛地炸开。
有人笑:“这孩子有意思啊,不爱钱爱石头。”
有人挤眉弄眼:“石头硬,命也硬咯。”
也有人压低声音:“那不是当年林老头从山里背回来的那个镇——”
话还没说完,被旁边一巴掌拍大腿的声音盖过去了。
我顺着动静看过去,只看到我爷爷黑着脸站在角落里,手里的旱烟杆捏得死紧。他没说话,眼睛却死死盯着我手里的石头,眼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像是怕,又像是早就预料到。
“拿走拿走,换个吉利的给他抓。”我三舅妈反应快,一边笑一边上来把我手里的石头抢走,“孩子不懂,这个不算,这个抓了不吉利。”
石头被硬生生从我手里掰开,我哭得更大声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手在空中乱抓,怎么也够不到刚才那个冰凉的触感。
后来照片洗出来,抓周那张定格的是——一桌好看的东西,一个哭成八爪鱼的小孩,还有我爷爷在角落里阴沉的脸。
那天傍晚,大人们忙着收拾,祠堂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我被塞给表姐看着,她嫌我吵,把我丢在堂口的台阶上,自己跑去柳树下和一群小伙伴跳皮筋。
天色压下来,云层厚得有点吓人。
古柳村的老祠堂年头久,屋顶瓦片很多都松了,风一吹就“哗啦哗啦”响。村里计划过要翻修,但预算没批下来,一直拖着。
那天偏巧,下大雨。
起初是零星的几滴,砸在院子里那口老水缸里,“咚咚咚”地响,很好听。没一会儿,雨帘就像被打开的水龙头,倾泻下来,祠堂屋檐哗啦直流。
我妈在家忙着收衣服,我爹去帮人抬什么东西,一时没人管我。小孩子没安全意识,看到雨就兴奋,大叫一声,就从台阶上爬下来,踉踉跄跄往雨里冲。
刚踏出去两步,就被一个干巴巴的手拎住了后领。
“娃,往哪跑?掉沟里去算谁的?”
是我爷爷。
我爷爷那会儿已经咳得厉害了,但下雨这种事,他还是会第一时间往祠堂跑,说是“看祖宗别漏雨了”。
他一手提着我,一手拄着拐杖,喘着气往堂里走。堂屋里已经摆了好几个盆盆罐罐,接从屋顶滴下来的水。
“你那块石头,还想不想要?”他突然问。
我抽抽噎噎,鼻涕泡吸进去,又喷出来,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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