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小长假,周甜举着手机对着废掉的柳树拍
国庆小长假,我妈在电话那头的第一句话不是“想不想家”,是:“车票买了没?”
我说买了。
“那就回来。”她利落地挂了。
县一中门口的那块破石头被我又看了一眼——“县第一中学”四个字在太阳底下有点晃。
我背着包上车,屁股刚坐稳,罗盘就从兜里戳了我一下。
我伸手摸了摸,没掏出来。
回古柳,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单纯的“回家”,更像是回去看账本。
车子晃晃悠悠地开出县城,路两边从楼房变成了田地,最后变成熟悉的荒草和零散的砖房。
村口那条新修的路还在,水泥面上多了几道裂缝,一到村口就能看到那棵老柳树。
远远看过去,我心里“咯噔”一下——
它真的秃了。
以前那树冠像撑开的伞,现在像一把被人揪掉一半毛的破刷子。
树干上被雷劈/被伤到的地方(反正从那次“碗事”之后它就不太对劲),之前还是湿漉漉的伤口,现在外面结了一层暗黄的硬痂,周围的树皮干裂起卷。
有几个老人蹲在树下抽旱烟,见我回来,眼神在我脸上扫一圈,又看一眼树,谁也没说什么吉利话。
“这树不行了。”其中一个摇头,“气跑得差不多了。”
“以前这树一到夏天,连麻雀都挤不下,现在看着心烦。”
他们的声音混在树叶间,像是在评议一场大家都参与过、却谁也承受不起的事故。
我停了两秒,喉咙有点干。
再往里走,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哈喽大家,我现在在我们村的神树这边。”
周甜。
她站在老柳树前面,手机举得比脸还高,微微仰着头,脸上挂着那种练习了很多次的“镜头笑”:嘴角抬起、眼睛睁大、下巴往前一点点。
“小甜,你手机别又差点摔喽!”旁边有人喊。
“没事没事,我手稳。”她头也不回。
镜头里,树冠秃的一大片,背景是几块被拆了一半的红砖墙。
“大家看——”她用那种网红腔,“这就是我们村的神树,以前可旺了,谁家在树下说个好日子,那年就顺得不得了。”
她停顿了一下,故意压低声音:“结果这两年,它秃了。”
她对着镜头拉近,给那块伤疤来个特写:“你们看,是不是有点惨?”
我忍不住走过去:“你拍这个干嘛?”
“哎——林哥回来了!”她一回头,整张脸亮了一下。
她比我小两级,从小跟着一堆弟弟妹妹在村里满地跑,小时候喜欢啃甘蔗,现在喜欢啃手机。
“我就是拍着玩嘛。”她晃晃手机,“最近网上不都说要拍点接地气的农村生活嘛。”
“你这是接晦气。”我说。
“这叫记录真实生活。”她撇嘴,“你看镜头多好看,滤镜一开——”
她把屏幕递给我看,老柳树在滤镜里颜色变得更绿了,伤疤也柔和了很多,像被P过。
“我们村这么有故事,说不定能火一把呢。”她眼睛亮亮的,“到时候你从县一中回来,还能在网上搜到自己老家。”
“搜出来一堆灾情?”我反问。
她愣了一下,下一秒笑嘻嘻:“你别这么乌鸦嘴嘛,我又没说坏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身后刚好有人经过。
“甜甜,你又拍视频啊?”
“嗯,瞎拍。”
“你顺便拍拍老王家的楼。”那人叹气,“让城里人也看看,盖一半停工,晾了两年,真实得很。”
我回头一看,村口那栋新楼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墙皮没刷完,二楼窗户扣着塑料布,脚手架拆了一半,还挂着落灰的彩旗布条——上面那行“乔迁之喜”几个字,被风吹得裂成几瓣。
“怎么又停了?”我问。
那人叹气:“钱断了呗。”
“本来想着儿子在工地挣的钱加上借的,勉强把楼顶封了,结果今年工地出事——”
他声音一低:“人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
“楼盖一半,停一半,谁看了不心烦。”
他摇着头走了。
周甜收了一下笑,愣愣看着那栋楼:“这个……不好拍。”
“怎么?”
“容易被说蹭人家不幸。”她撇嘴,“你别以为我啥都不懂,我也是有职业操守的。”
她这句“职业操守”,把自己说笑了。
我也笑了一下,笑完心里却更堵。
村里这两年,晦气事确实多。
老马家的菜地之前淹过一次,后来好不容易又种了一季,这次虫子下来了,一夜之间啃掉半片。
吴家的儿子从脑炎里缓过一条命,留下点后遗症,说话慢半拍,读书也吃力。
还有谁家去外地做小生意,连着亏两年,扛不住,把铺子一关,回来种地。
这些事散着看,都是“命不好”,连起来看,就像古柳坐在某种看不见的坡上,一点一点往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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