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处架田,他每日要巡查三遍。哪处的菜叶黄了,哪处的土干了,哪处该施肥了,他都记在心里那本无形的账上。
今天走到西墙根那处新辟的架田时,他愣住了。
田边站着十几个妇人,有的提着水桶,有的挎着竹篮,篮里装着自家省下来的——一点灶灰,几片烂菜叶,甚至还有小孩的尿布。
“王伯,”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丈夫在东门守城,“我们听说……架田缺肥。这些您看看,能用不?”
王老伯蹲下查看。灶灰是上好的钾肥,烂菜叶沤一沤也能用。至于尿布……
“娃娃的尿养菜最好。”他抬头,眼中有些湿润,“但这是你们自家……”
“王伯,”妇人打断他,声音很轻,“我男人在城墙上,每日就盼着碗里能有点绿。他说,看见菜叶,就觉着这城还活着,就觉着……还有盼头。”
她身后的妇人们纷纷点头。
“是啊,我家小子在医营帮忙,回来说伤员们最想喝口菜粥。”
“我爹是打铁的,手上全是伤,郎中说得吃新鲜菜才好得快。”
“王伯,您就收下吧。菜长好了,全城人都受益。”
王老伯颤巍巍站起来,朝这些妇人深深一揖:“老朽……代全城人,谢过各位。”
妇人们慌忙避开,七手八脚地开始帮忙——浇水,除草,把肥料小心地撒在菜根周围。
晨光洒在这片架田上,洒在这些弯着腰的妇人背上。她们中有的曾经是富家小姐,有的是农妇,有的是商人之妻。但此刻,她们只有一个身份:想让这座城活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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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堡内,陆炎在高烧的混沌中浮沉。
他时而梦见逍遥津的血战,时而梦见前世那个平凡的世界,时而又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是赵云的声音,说“兄长,撑住”;是庞统的声音,在汇报军情;是鲁肃的声音,说“粮草已重新调配”……
还有无数模糊的声音,汇成一片潮水,托着他,不让他沉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额上一片清凉。
勉强睁眼,看见张郎中正在为他换额上的湿巾。窗外天光大亮,已是正午。
“主公醒了?”张郎中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
“我睡了多久……”
“六个时辰。”张郎中扶他坐起,递过一碗药,“高热已退三分,但还需静养。主公若再逞强,属下只能以银针封穴,让主公睡足三日了。”
药很苦,陆炎却一口饮尽。他看向窗外:“城里……如何?”
张郎中沉默片刻,缓缓道:“主公自己去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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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炎坚持要起身。张郎中拗不过,只好找来一件厚裘为他披上,又唤来两名亲兵搀扶。
登上棱堡顶层的了望台时,已是午后。
秋日的阳光温煦地照在龙鳞城上。从这高处望去,整座城的景象尽收眼底。
东门城墙上,守军正在换防。下来的士兵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帮着新上值的同袍检查器械、加固垛口。有人递过水囊,有人分享省下的半块饼。
北门外那片烧焦的土地上,昨夜敢死队焚毁的投石机残骸还在冒烟。但城墙缺口处,工匠们已经搭起了脚手架,正在争分夺秒地修补。敲打声、号子声,顺着风传来,竟有种奇异的节奏感。
西门水门处,两艘走舸正拖着昨夜凿沉的敌船残骸回港——那是宝贵的木材,可以修补城防器械。船上的水手赤着上身,在秋日的阳光下挥汗如雨。
城内街巷中,景象更让陆炎动容。
他看见陈夫子真的在医营外空地支起了学堂——几十个妇人围坐在一起,正跟着学徒学习包扎。她们学得认真,有些还在用碎布练习打结。
他看见匠营的烟囱日夜不息,新打制的弩箭正一捆捆运往城墙。铁匠们轮班休息时,就躺在工棚边打盹,手里还握着锤子。
他看见架田边,不止有王老伯和那些妇人,还有几个伤愈的士兵在帮忙——他们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提着水桶,一瘸一拐地浇灌。
他甚至看见,几个半大的孩子拎着小篮,沿着街巷捡拾碎木、破布——那是他们能为这座城做的“贡献”。
整座城,像一架精密的器械,每一个齿轮都在转动,每一个环节都在咬合。
没有命令,没有强迫。
只有一种自发的、沉默的、全力以赴的运转。
“主公看见了么?”张郎中轻声问。
陆炎点头,喉咙发紧。
“这不是主公一人的城了。”张郎中说,“是所有人的城。医者想救活它,匠人想加固它,农人想滋养它,妇人想守护它,就连孩子……也想为它做点什么。”
他顿了顿:“因为所有人都突然明白了——城在,家在。城破,家亡。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
命运共同体。
这个词,陆炎在前世听过无数次。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见它的模样。
不是口号,不是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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