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的风,是活的。
不是那种带着草木气息的暖风,是刮骨的刀,裹着砂砾与冰渣,混着牛马燥热腥臊的体味、青铜兵戈冰冷的铁锈气,在偌大营盘上空打着旋,呜咽尖啸。中军大帐的牛皮被风扯得紧绷,缝隙处不断泄进刺骨的寒意,将帐中唯一取暖的炭盆逼得只剩一点挣扎的红晕。
更冷的,是那卷绢帛。
丝滑,名贵,是咸阳宫库里出来的东西。扶苏的手指拂过上面墨迹淋漓的小篆,每个字都重如千钧,砸得他神魂欲裂。
“……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最后的几个字,像淬了寒毒的针,狠狠扎进眼底。身体里属于公子的仁厚、对父皇决绝命令的惊惧惶恐、对命运突变的茫然无措,还有那份根植血脉对父权的遵从,正疯狂翻涌,拉扯着他去握住案上那柄寒气四溢的青铜剑。
意识却像沉入了冰海最底层的淤泥。
不!不对!
另一个意志在死命抵抗,带着陌生到灵魂都在撕裂的惊骇——历史!这是坑!扶苏自刎,蒙恬受死,大秦分崩!咸阳宫变的大火!项羽的楚戟刺穿黑水龙旗!百越丛林里尸骨堆砌的长城!
画面碎片,尖啸着冲撞融合!
沙丘宫阴暗的角落,赵高那张因阴谋得逞而扭曲发亮的油脸;年幼的胡亥坐在巨大得几乎能吞噬他的帝座上,眼神空洞木然,如同一具精美的提线木偶;李斯在昏暗烛光下疾书的笔锋,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催命符咒;还有……还有九原城外这片苍茫土地上,三十万帝国最锋利的矛与最坚固的盾,将在谎言中被轻易瓦解,血沃荒野,最终化为叛军踏上帝都的台阶!
“咚!咚!咚!”
沉闷的心跳声在死寂的帐内如擂鼓般响起,剧烈地撞击着扶苏的胸膛,也撞击着蒙恬握紧剑柄的手,骨节处因过于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帝国上将军的呼吸极其缓慢、沉重,压抑得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长公子……”帐中角落阴影处,一个面皮白净却透着一股阴鸷气的宦官,扯着尖细刺耳的调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向前挪了半步,手指神经质地捻着袍袖边缘,目光毒蛇般游移在扶苏与案上寒剑之间,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假意悲悯和急不可耐的催促,“陛下驾崩沙丘……龙驭上宾……哀痛万分呐!然,皇命不可违逆……莫使奴婢们难做,也……勿负了陛下最后的恩典与体面!该启程了!”
体面?恩典?
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记忆碎片中胡亥木然空洞的脸上!
“噗通……噗通……噗通!”
心脏在胸腔里狂暴地冲撞!
绝望!屈辱!愤怒!还有另一个灵魂对冰冷历史轨迹无力的狂躁!
“呃……”
身体里那个属于公子扶苏的柔软外壳,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一声低吼,压抑不住地从喉间滚动出来,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一直死死盯着诏书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攥紧,骤然抬起!
那双眼睛!
蒙恬按在剑柄上的拇指骤然绷紧!
不是公子素日的温润、悲悯、带着忧国忧民的书卷气!那里面,是冰封的死寂之下,压抑到极致、沸腾欲裂的黑暗岩浆!疯狂、暴戾、还有一种洞穿一切迷雾的森然厉色!
那绝境中孤狼般择人而噬的目光,让催命的宦官浑身一激灵,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启程?” 扶苏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磨砺砂砾的粗糙,每个音节都像要挤出鲜血。他撑着几案,身体绷直如即将离弦的怒矢,目光从宦官那写满惊愕恐惧的脸上移开,死死钉在剑尖的寒芒,“是该启程……”
右手猛地向前一探!
不是抓向那柄催命之剑!
而是狠狠攥住了案头那个装着青黑毒酒的青铜觞!
用尽全身所有力气,手臂划出一道暴戾的圆弧!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带着穿越时空的滔天恨意!
“咚——!!!”
青铜酒觞没有砸向任何人,而是被狠狠地、用尽生命最后力气般猛砸在支撑帐幕的粗壮原木立柱上!发出沉闷震耳的巨响!
坚硬的铜器瞬间扭曲变形,里面刺鼻的青黑色液体混合着碎裂的青铜片,如同肮脏的血浆和碎裂的骨渣,四散爆溅开来,劈头盖脸淋了惊呆的宦官满身满脸!几滴灼热的毒液溅入他惊恐圆瞪的眼睛,让他发出半声凄厉短促的惨嚎!
“啊——!”
扶苏看也不看抱着脸痛苦蜷缩的宦官,一步踏前,手臂横扫!几案上的竹简、青铜灯盏、包括那卷沉重的、夺命的诏书,被他用尽全力狠狠扫飞出去!
“启你祖宗!!”
狂怒的、撕裂般的咆哮,终于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冲开了一切阻碍,带着无尽的怨毒与指天画地的指控,彻底轰爆死寂!
“陛下龙体康泰!巡狩未归!尸骨未寒——!!”
“奸佞作乱——沙丘弑君——矫诏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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