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五年的冬雪比往年来得早,刚过冬至,大观园便被一场大雪覆盖。栊翠庵的红梅在白雪映衬下开得格外炽烈,虬结的枝干上积着厚雪,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沾在妙玉的灰色僧袍上,转眼化作水珠。她正站在茶园旁的小庐前,用银铲撬开地下埋着的瓦罐 —— 里面藏着去年冬日收集的梅花雪,是她特意选在凌晨梅蕊初绽时收取,埋在松针下隔年取用,清冽之气更甚。
“师父,前院来人了,说老祖宗带着刘姥姥和姑娘们来品茶呢。” 小丫鬟翠缕的声音从庵门外传来,带着几分仓促。妙玉指尖一顿,银铲碰在瓦罐上发出清脆声响。她起身拍了拍袍角的雪,将瓦罐重新盖好,又取来一只海棠式漆盒 —— 里面是刚焙好的 “冷香雪”,茶芽上还带着雪水浸润的痕迹。
“知道了。” 她淡淡应道,转身往正厅走。刚穿过月亮门,便听见前院传来喧闹声,夹杂着刘姥姥粗声粗气的赞叹:“我的个老天爷!这庵堂比城里的大馆子还精致!” 妙玉眉头微蹙,脚步下意识放慢 —— 她素来不喜这般喧嚣,更厌俗尘的浊气,可贾母亲自前来,又不好推脱。
正厅里已坐满了人。贾母居中而坐,王夫人、薛姨妈陪在两侧,刘姥姥缩着身子坐在下首,眼睛瞪得溜圆,不住地打量着供桌上的琉璃灯。黛玉、宝钗、宝玉等人站在窗边,正对着院中的红梅说话。看到妙玉进来,宝玉率先笑着迎上前:“妙师父,这雪天来得唐突,还望莫怪。”
他身上穿着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头发上沾着雪沫,眼神明亮如星。妙玉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一瞬,又迅速移开,指尖却不自觉攥紧了漆盒 ——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宝玉,供桌上的琉璃灯总会微微跳动,灯芯泛出细碎的金光,像极了她初入苏府时那盏佛灯的异象。
“公子客气了。” 她颔首行礼,转向贾母,“老祖宗既来,弟子便以雪水烹茶,为诸位驱寒。”
“雪水烹茶?那可是极难得的讲究!” 贾母笑着点头,眼中满是期待。刘姥姥连忙凑上前:“雪水也能泡茶?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话引得众人发笑,妙玉却未接话,只是转身走进茶庐,翠缕连忙提着炭炉跟进去。
茶庐不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妙玉取来三只茶杯:给贾母用的是官窑脱胎白瓷盏,胎薄如纸,透光见影;给黛玉、宝钗用的是两只旧年收来的古玩杯,一只是犀角雕的海棠杯,一只是绿玉透雕的荷叶杯;最后,她从琴案抽屉里取出那只绿玉斗 —— 玉质温润,刻着细密的莲纹,正是上次给宝玉用的那只,也是她从苏州带来的旧物,平日里从不轻易示人。
翠缕在炭炉上坐好水壶,妙玉打开瓦罐,用银勺舀出一勺梅花雪。雪水洁白无瑕,倒在壶中,竟泛起淡淡的梅香。“这雪要埋在松针下三年,才能去尽火气。” 她轻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窗外的宝玉听,“寻常的雪水沾了尘气,煮出来的茶便失了清冽。”
宝玉果然凑到窗边,笑着接话:“前几日我在芦雪庵赏雪,还想着取些雪水来,可转念一想,定不如师父藏的讲究。” 妙玉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公子倒是懂些门道,只是芦雪庵的雪沾了酒气,煮茶终究差了些。”
说话间,水已煮沸。妙玉提起水壶,沸水注入茶壶,“冷香雪” 在水中缓缓舒展,茶香瞬间弥漫开来,与窗外的梅香交织在一起。她先给贾母斟了一杯,茶汤清澈透亮,浮着一层细密的茶沫。贾母抿了一口,连连称赞:“好茶!入口甘醇,后劲还带着梅香,真是绝了!”
刘姥姥早就馋得不行,见妙玉给黛玉、宝钗斟了茶,连忙伸出粗黑的手:“师父也给老婆子来一杯,让我尝尝这雪水泡的茶是啥滋味!” 妙玉眉头微蹙,却还是让翠缕取来一只粗瓷碗,倒了小半杯递过去。刘姥姥接过碗,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味道是不错,就是太淡了,不如家里的粗茶解腻。”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妙玉却悄悄将刘姥姥用过的粗瓷碗挪到最远的角落,指尖掠过桌案,像是沾了什么不洁之物。宝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 妙玉的洁癖世人皆知,可她对自己,却从未有过这般疏离。
待贾母等人起身去参观后院的茶园,刘姥姥被丫鬟引着去方便,正厅里只剩下妙玉、宝玉、黛玉、宝钗四人。黛玉端着犀角杯,轻声问道:“这水真是三年前的雪水?我竟尝不出丝毫火气。”
“那是自然。” 妙玉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得,“去年冬日我还去收过一回雪,就在这红梅树下,公子若是不信,可去看那几坛新藏的雪。” 她说着,目光不自觉看向宝玉,带着一丝期待。
宝玉果然起身:“如此雅事,怎能不去看看?” 他跟着妙玉走到茶庐后院,那里埋着六只瓦罐,罐口用松针封着,旁边立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小楷写着收雪的日期与地点。“‘冬至后三日,红梅树下收’,” 宝玉念着木牌上的字,“师父真是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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