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门外,午后的烟尘尚未落定。一支新的队伍在寒风中抵达,带起漫天黄尘。这是第二批精选的华北战兵,来自真定卫,一千二百人。他们同样穿着各色旧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陌生营地的茫然。与第一批不同,他们没有立刻被推上严苛的队列训练场。
“都听好了!”负责安置的锦衣卫百户站在拒马旁,声音洪亮,“尔等暂编为‘预备队’!今日起,先去西边筑垒区!搬石头!搅灰浆!熟悉营规!听匠头指挥!敢偷懒耍滑者,鞭二十!”
命令简单粗暴。真定卫的兵卒们面面相觑,被驱赶着走向那片喧嚣的筑垒区。在那里,他们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青灰色块石和碎石,看到了巨大的搅拌槽里粘稠的青灰色泥浆三合土,看到了同伴们推着沉重的石碾,在号子声中汗流浃背。周大福指派着:“你!带十个人去碎石堆!把大块的挑出来垒地基!你!带二十个去搅灰!石灰、砂子、碎石,按墙上贴的死数配!一锹都不能错!”
真定卫的士兵们笨拙地拿起工具,搬运着沉重的石块,搅拌着刺鼻的灰浆。他们听着此起彼伏的号子,看着那一点点“长高”的怪异墙体,感受着营地里那种被无形鞭子抽打着前进的紧张节奏。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入营”仪式——用汗水、力气和对规矩的初步服从,融入这座正在钢铁意志下飞速成型的军营。筑垒区的喧嚣与操练场的号令,构成了通州营最真实、也最沉重的底色。
乾清宫的灯火驱散了初春傍晚的寒意。朱由校靠在暖炕上,手中展开的是徐光启通过兵部加急递进的奏折。墨迹尚新,字里行间带着通州营的尘土与汗水气息。
“…臣光启谨奏:新军编练,依西法而行。今将一千五百战兵合编为三大方阵,初习横纵变阵之法。首练混乱无序,阵不成形。臣以石灰画线于地,定其轨迹,强令士卒按线移步。自辰至申,操演五度。初时步履蹒跚,队列歪斜;至暮,虽仍有参差,然阵型筋骨已具,横纵转换初得章法。士卒疲敝而令行渐止,此‘绳墨’之功也。孙元化督练甚严,戒尺导引,功不可没…”
朱由校的指尖在“绳墨之功”四字上轻轻敲了敲,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他仿佛看到了校场上那一道道被踩踏模糊又不断补上的白色石灰线,看到了士兵们笨拙却努力循线而动的身影。这笨法子,透着徐光启格物致用的智慧。
目光下移:
“…筑垒之事,同步推进。三丈基础经两日晾晒,石灰包埋墙根验夯反应微弱,夯实合格。今日始砌墙体,以三合土石灰一、砂二、碎石三分层铺筑,每层厚五寸,以石碾反复碾压,至‘指按无痕’方算合格。首日筑墙一丈,高三尺。墙体青灰,质地坚密,验之无裂。周大福等匠兵出力尤甚…”
奏折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冰冷的数字和务实的描述。朱由校却能透过纸背,感受到石碾碾过湿料时沉闷的声响,看到士兵们汗流浃背推动石杠的脊梁,触摸到那初生墙体冰冷坚硬的质感。这墙,是通州营扎下的根。
“…另,真定卫一千二百兵员于本日午时抵营。臣观其初至,筋骨未舒,营规未熟,暂编为预备队,悉数调入筑垒区,搬运石料、搅拌三合土。一则以劳力强其筋骨,使其习于号令;二则令其耳濡目染,感受营中铁律,为日后操练筑基…”
朱由校微微颔首。徐光启此举,甚合他意。让新兵在筑垒的沉重劳动中感受军营的脉搏,远比直接丢进严苛的队列更易融入。
他放下奏折,目光投向暖阁角落。王安立刻躬身趋前。
“王安,”朱由校的声音在静谧的暖阁里格外清晰,“传朕口谕给内承运库:秦民屏部白杆兵,自石柱远道而来,跋涉苦寒,着拨内库银一万两,作为额外犒赏,待其二月二十七日抵通州后,由杨涟亲发。广西狼兵,山高路险,水土不服,拨银八千两,亦待其三月初一抵营后发放。”他顿了顿,指尖在炕几上轻轻一点,“浙兵虽走水路稍便,然为诸军表率,拨银一万二千两,其部二月二十三日抵通州,即行犒劳。所需银两,即刻备好,着可靠内官监办,不得延误克扣。”
“老奴遵旨!”王安躬身应道,心中已飞速盘算起支取流程。陛下这银子,给得精准:白杆兵忠勇,重赏以固其心;狼兵桀骜,厚赐以安其性;浙兵乃新军骨干,更要优渥以显其重。每一两银子,都打在关节上。
朱由校不再言语,重新拿起那份带着通州风尘的奏折,目光再次落在那“一丈高三尺”的墙体描述上。窗外的夜色渐浓,通州营的灯火在他脑海中亮起,与辽东的风雪、朝鲜的铁矿、东南的海船光影交织。他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丈量那刚刚垒起的第一块基石,也仿佛在掂量着即将倾注其上的,那名为“内帑”的沉重银流。帝国的筋骨,正在这精打细算的银钱与严苛无情的石灰线之间,一寸寸地夯筑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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