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酒馆的门,这一次,是被一股凝滞的、混合着焦糊肉体、腥甜血液与污秽淤泥的恶臭推开的。这气味如此浓烈、如此具体,仿佛将一整座燃烧的炼狱浓缩后,硬生生塞进了这片本应永恒的宁静。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壁炉的火光畏惧地摇曳、矮缩,投下的阴影都带着几分狰狞。原本低语的客人们如同被扼住喉咙,惊恐地望向门口,无形的、沉重的悲怆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每个角落。
一个身影,与其说是走进,不如说是从某个破碎的时空裂缝中“渗”了进来,带着一身洗不掉的硝烟与血腥。他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面容依稀可见清秀的轮廓,像是上好的宣纸,却被泼洒了浓墨与朱砂。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明代青色襕衫,那青色早已被层层叠叠、干涸发黑的血痂覆盖,被火焰燎出焦黑的破洞,边缘处还挂着可疑的、凝固的浊黄。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魂体上布满了可怕的残缺——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胛斜劈至腰腹,几乎将他斩断,创口处魂光黯淡,丝丝缕缕地逸散着痛苦;左臂仅靠一点微弱的灵光维系,晃晃悠悠地悬着;他的双脚更是模糊不清,仿佛仍在血水泥泞中跋涉,每一步都留下无形的、血色的脚印。
最令人窒息的是他的眼睛。没有瞳孔,没有神采,只有两潭不断翻涌、凝固了的血污与死灰。任何人与之对视,仿佛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万魂齐喑的哭嚎,能看到那十日之间,天地倾覆,人间化为屠场的惨烈景象。
他甚至无法维持形态,像一滩被泼洒的墨迹,又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瘫软在离门口不远、光影最黯淡的角落里,身体蜷缩成一种抵御攻击的姿态,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种被扼住似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垂死的风箱,又像野狗在啃噬骨头时发出的呜咽。
顾愔的身影瞬间出现在他旁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蹲下。他甚至没有试图去触碰这个破碎的灵魂,仿佛任何接触都会加剧他的痛苦,惊扰他濒临崩溃的魂体。石中剑也陷入了彻底的沉默,连最细微的嗡鸣都消失了,剑身黯淡,仿佛在这巨大的集体苦难面前,任何言语、任何光芒都是一种亵渎。酒馆里其他存在,无论是来自魔法世界的女巫,还是科技宇宙的机械体,都屏息凝神,被这纯粹到极致的悲惨所震慑。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魂灵那不成调的哽咽在回荡。终于,那剧烈的颤抖稍稍平复,他用那双血灰色的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那些陌生的、带着怜悯与恐惧的面孔,最后定格在顾愔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容纳一切悲怆的脸上。没有询问,没有乞求,一种超越语言的、源自灵魂本源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魂体深处弥漫开来,他开始叙述,声音空灵、破碎,带着扬州口音的官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海里艰难捞出,带着铁锈与火焰的味道:
“弘光元年……乙酉年四月……二十五……”他精确地报出了那个梦魇开始的日子,仿佛这个日期是用烧红的烙铁,一下下刻在他灵魂最柔软处的。“城……破了。”
他的叙述,是死后魂灵漂浮在扬州上空所见的、全景式的地狱画卷,细节清晰到令人头皮发麻:
“史阁部……史可法……”提到这个名字时,他残破的魂体似乎挺直了一瞬,散发出一种近乎崇拜的、混合着无尽悲伤与骄傲的微光,“他在新旧两城之间……督战。箭像蝗虫一样飞向他……密密麻麻,钉在他的盾牌上,官袍上……他不动,像嵌在城墙里的石头。我看到……我看到一把长刀,带着破风声,砍在他的肩上,官袍裂开,血猛地喷出来,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他晃了晃,像山一样,没倒!他还在喊……喊什么我听不清,满城都是惨叫声、哭嚎声、狂笑声……但他就是没倒!直到……直到几十把刀,从四面八方,同时砍在他身上……他碎了……真的碎了……血肉横飞……但他的血,把那段城墙……染成了……永远的……褐色……那是……我们扬州的……魂……” 他的声音哽咽,魂体因这悲壮的回忆而剧烈波动。
随即,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与战栗:
“然后……就是杀!杀!杀!满街都是人……不,是尸块!堆得比屋檐还高,堵塞了街道,填平了沟渠!肠子挂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在风中摇晃,像褪了色的、诡异的彩绸……头颅在街心滚动,空洞的眼睛还瞪着血色模糊的天空……婴儿……那么多婴儿,被抢过来,摔在青石阶上,红的、白的……溅得到处都是,像打翻的调色盘……孕妇……她们被从藏身之处拖出来,当众……被剖开……我看见……我看见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孕妇,她捂着肚子哀求,然后……然后一个兵,他把……他把那未成形的胎儿,血淋淋地挑在刀尖上……举起来……他还在笑!露出满口黄牙!周围……周围的兵也在笑!那笑声……比鬼哭还难听!” 他描述的场景如此具体,仿佛将一幅幅血腥的画面直接投射到听众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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