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是在傍晚时分回到府里的。
他没有去前厅,也没有回自己的主院,而是径直来到了徐景曜这个偏僻的小院。
此刻,徐景曜正坐在那座小山似的书堆前发呆。
他面前摊着一卷书,可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越想越怕,甚至开始盘算,如果老朱真要清算,自己是抱着柱子一头撞死,还是想办法弄点鹤顶红,至少能选个痛快点的死法。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徐达的身影走了进来。
徐景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站起来,紧张地看着徐达,连行礼都忘了。
他仔细审视着父亲的脸,试图从上面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
徐达先是扫了一眼那堆书,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把目光移到自己儿子身上。
“今天,在武英殿,我把你昨天说的那些话,都跟陛下了。”
徐达开口了。
“都……都说了?”徐景曜的声音都在抖。
“都说了。”徐达答得干脆。
“招降?联姻?秦王朱……”
“一字不差。”
徐景曜只觉得眼前一黑,扶着旁边的石桌才勉强站稳。
完了。
这下是真完了。
他爹不只是个政治黑洞,他是个宇宙黑洞啊!
什么都敢往里吸,什么都敢往外扔!
“爹啊!我的亲爹!”徐景曜带着哭腔,在院子里团团转,“您怎么……您怎么能全说出去啊!您这是嫌咱们家死得不够快吗?您这是把咱们全家老小的脑袋,都绑在裤腰带上,送到陛下的刀口下面去啊!”
他急得口不择言,上蹿下跳,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陛下是什么人?雄猜之主!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窥探他的心思!您倒好,直接当面来了个大的!这下好了,咱们徐家头顶上,算是被刻上大逆不道四个字了!”
徐景曜越说越绝望,最后长叹一口气,喃喃自语:“不过……眼下倒也还有一线生机。毕竟北元未平,王保保还在漠北虎视眈眈,陛下暂时还需要您领兵打仗。想来……应当不会立马就卸磨杀驴吧。”
他话音刚落,后脑勺就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
“砰!”
不重,但很有节奏感。
徐达收回手,瞪着他,没好气地说道:“臭小子,有你这么形容自己老子的吗?咱是驴?那陛下是什么?磨盘吗?”
“呃……”徐景曜捂着后脑勺,疼倒是不疼,就是有点懵。
他看着父亲那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尴尬地笑了笑,“孩儿……孩儿失言,失言了。”
“哼。”徐达哼了一声,才继续说道:“一天到晚净想些有的没的。”
“这怎么是有的没的呢?”徐景曜揉着脑袋,一脸认真地说道,“爹,这事关咱们的身家性命,必须得早做打算。既然您已经把咱们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那不如早点找好后路,以防万一。”
“比如说,咱们可以在南方,用旁人的名义,多置办些田产。或者,想办法弄几艘海船,万一……万一将来金陵城待不下去了,咱们还能出海暂避……”
他正说得起劲,却发现徐达正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行了,别琢磨了。”徐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告诉你,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徐景曜急了。
“我说没事,就没事。”徐达走到石桌旁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才缓缓地开口,说起了今天在宫里的事。
他把朝堂上的争论,自己如何抛出“招降”之策,以及最后如何被朱元璋单独留下,都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当徐景曜听到,朱元璋在众人退下后,单独把他爹留下时,他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紧张地问道:“然后呢?陛下是不是……盘问您了?”
“盘问?”徐达嗤笑一声,“比那直接多了。”
“啊?”
“他踹了我一脚。”徐达说得云淡风轻。
“什么?!”徐景曜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陛……陛下他动手了?他踹了您?爹,这……这可是殴打功臣啊!他这是恼羞成怒,要对咱们家动手了!”
看着儿子那副天要塌下来的惊恐模样,徐达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看着徐景曜,眼神里带着几分看小年轻的无奈。
“你啊,书是读了不少,可这人情世故,你还差得远呢。”
“你以为,陛下那一脚,是生气?”
徐达靠在石椅上,慢悠悠地说道:“我告诉你,如果陛下今天,在屏退众人之后,还对我客客气气,一口一个魏国公,还赐座上茶,那才叫真的坏了。那说明,他已经把我当成了外人,当成了需要提防的臣子,那咱们家,才是真的大祸临头了。”
“可他没有。”
“他踹了我一脚,骂我耍心眼。”徐达的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那一脚踹过来,我就明白了。”
“那不是皇帝在踹臣子。”
“那是当年的朱重八,在踹他那个不老实的兄弟。”
“那一脚,就是在告诉我:‘这事儿我不生气,也不怀疑你,但你小子得跟我说实话’。所以,我才敢把你给供出来。”
徐景曜愣愣地站在原地,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脑子里那些基于史料的分析,在父亲这套朴素而又充满智慧的“兄弟政治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从未想过,君臣之间,竟然还可以有这样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
历史书上,只记载了朱元璋的雄猜与杀戮,却从未记载过,他也会用“踹一脚”这种方式,来表达对一个兄弟的信任和“你小子给我老实点”的警告。
“所以,你放心吧。”徐达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次的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温和,“至少在这件事上,陛下绝不会觉得我们在‘揣测圣意’。他现在,只是对你这个能从书里琢磨出惊天之策的‘药罐子’,充满了好奇。”
说完,徐达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悠哉悠哉地离开了小院。
只留下徐景曜一个人,站在那堆书山前,在晚风中凌乱。
危险解除了?
好像是解除了。
但……被皇帝“好奇”上了,这……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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