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子时已过,整个京城陷入了沉睡,唯有打更人悠长而带着几分倦意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孤独地回荡。镇北侯府高大的院墙在黑暗中沉默地矗立,像一头受伤的巨兽,收敛了所有声息。
后角门,平日里仅供仆役杂出入的狭窄门户,此刻被悄无声息地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没有灯火,只有清冷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几个模糊的身影。
宋清辞——不,从她踏出这道门起,世间便只有宋青——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沉寂的府邸。母亲病弱的容颜、祠堂里林立的牌位、昔日庭院中的欢声笑语……无数画面在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最终凝结成眸底一片冰冷的坚定。她深吸一口冰凉的、带着夜露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过往十六年的一切都压入肺腑最深处,封存起来。
“走。”一个字,低沉,清晰,不带丝毫犹豫。她率先侧身闪出门外,动作干脆利落,已刻意模仿着男子的矫健。
门外,老仆宋义和两名精干的家将宋河、宋山早已牵马等候。四匹都是耐力颇佳的驽马,而非显眼的战马,马鞍两侧挂着鼓鼓囊囊的行囊,装着粗布衣物、干粮、少量伤药以及分散存放的银钱。三人皆作寻常行脚商打扮,衣着陈旧,满面风尘,混入人群便再难寻觅。
宋义见到宋青出来,目光在她短至耳下的发茬和刻意涂暗的脸上停留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随即化为更深的决然。他无声地点点头,递过一条灰色的布巾。
“公子,围上些,夜里风硬。”他低声道,已然改口。
宋青接过,将布巾围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更添了几分少年游侠的神秘与利落。她翻身上马,动作虽因初次长时间着男装而略显生涩,但姿态挺拔,腰背笔直,努力克服着女子骑马时与男子的细微差异。
宋河、宋山亦默然行礼,随即上马。这两人是宋义精心挑选的,皆是侯府部曲中身手最好、家世最清白、对侯爷最为忠心的子弟,寡言少语,令行禁止。
“按计划,我们先向西,绕开官道主要关卡,经山间小路北上。”宋义压低声音,简单重申路线,“头三日最为关键,需日夜兼程,尽快远离京畿重地。”
无人异议。宋青一夹马腹,驽马迈开步子,踏入更深沉的夜色之中。宋义紧随其后,宋河、宋山断后,四人四骑,如同滴入墨汁的水滴,迅速融入京城外无边的黑暗里。
马蹄包裹了厚布,踏在土路上只发出沉闷的“嘚嘚”声,被夜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离京的官道他们不敢走,那里盘查最严,只能沿着地图上标注的、宋义记忆中荒废许久的小径前行。道路崎岖不平,两侧是黑黢黢的山林,夜枭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啼叫,更添了几分孤寂与阴森。
宋青紧紧跟在宋义身后,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夜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但她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控马、观察环境、以及压抑内心翻涌的情绪上。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家”,不是去郊游踏青,不是去寺庙上香,而是踏上一条未知的、布满荆棘的逃亡之路。身后是摇摇欲坠的家园,前方是迷雾重重的险境。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头,但每当它试图收紧,便会被她脑海中父亲坚毅的面容、母亲含泪的嘱托,以及祠堂里那断发明志的誓言狠狠斩断。
不能怕,不能回头。宋青在心里默念。从今往后,眼泪是奢侈,软弱是致命毒药。
第一夜,就在这种高度紧张和不断自我鞭策中度过。天际泛起鱼肚白时,他们已经离京城百里之遥。四人寻了一处隐蔽的山坳歇脚,饮马,啃食冰冷的干粮。
“公子,初次长途骑马,可还适应?”宋义递过水囊,关切地问。他注意到宋青下马时,腿脚明显有些僵硬。
宋青接过水囊,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让她精神一振。“无妨。”她简短地回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实际上,大腿内侧已被粗糙的马鞍磨得火辣辣地疼,全身骨骼也像散了架一般。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稍事休息,不敢久留,四人再次上马。白日的行程更加艰难,需要时刻留意官道方向是否有烟尘,避开较大的城镇和巡检司的关卡。遇到不得不经过的村落,也是低头快走,绝不与人交谈。
连续两日,皆是如此。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干硬的饼子就着凉水,便是三餐。夜晚只能寻些破庙、山洞甚至直接露宿荒野。宋青从未吃过这样的苦,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所有的不适都强行忍耐下来。她甚至开始仔细观察宋义如何辨别方向、选择路径,如何通过观察鸟兽痕迹判断周围环境,默默学习这些在书本上学不到的生存技能。
宋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欣慰于大小姐的坚韧远超他的预期,酸楚于她本不该承受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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