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城墙在身后巍然矗立,将狼跳峡的血腥与惨烈暂时隔绝。然而,那场遭遇战留下的印记,却并未随着归营而消散,反而如同无形的烙印,深深刻入了每一个幸存新兵的骨血里。
宋青所在的什队,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失去同伴的悲恸,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充斥着汗味与尘土气息的营房。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铅云。王虎肩头的伤口被军医重新处理过,包裹得严严实实,他靠在通铺上,闭着眼,眉头紧锁,不再像以往那样骂骂咧咧,只是偶尔从牙缝里漏出一两声压抑的闷哼。那场断后的血战,显然也磨去了他几分表面的躁烈。
楚凌风则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沉默地处理着自己手臂上并不算严重的划伤,动作利落而专注。只是,当他偶尔抬眼,目光扫过营房内或因伤痛呻吟、或因恐惧而面色苍白的同袍时,那冰冷的眼底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澜。他的目光,曾有一次与悄然观察的宋青对上,没有审视,没有怀疑,也没有亲近,只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狼跳峡中那次下意识的援手,只是危机关头无关紧要的本能。
宋青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上,低垂着头,看似与周围沉浸在悲伤与疲惫中的新兵无异。唯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以一种不同于往常的、沉重而坚硬的节奏跳动着。亲身经历战场的残酷,目睹生命的脆弱消逝,以及最后时刻那不得不做出的、牺牲部分人以换取另一部分人生机的抉择……这些都如同重锤,反复敲打着她过去十六年构筑起的认知世界。侯府的锦绣,京城的繁华,在此刻看来,遥远得如同隔世。这里,只有冰冷的武器,严酷的纪律,以及赤裸裸的生存法则。
她轻轻握了握怀中那方素帕,断发的冰冷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淬火,才刚刚开始。
短暂的休整并未持续太久。新兵营,这座庞大的战争机器,不会因少数人的伤亡而停止运转。翌日清晨,那如同催命符般的尖锐哨声,再次撕裂了黎明的寂静。
“全体集合!校场点卯!迟到者,鞭刑二十!”什长粗哑的吼声在营房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没有人敢怠慢。即便是身上带伤的王虎,也咬着牙,在同伴的搀扶下,挣扎着起身。宋青迅速套上那身沾染着昨日尘土与暗红血渍的兵服,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如同最普通的士兵一样,汇入向外涌动的人流。
校场之上,百夫长张奎背负双手,如同一尊风蚀不动的铁塔,矗立在点将台上。他的目光比以往更加冰冷,缓缓扫过下方明显减员、且大多带伤的新兵队伍,那眼神,仿佛不是在看着一群活生生的人,而是在检阅一批亟待打磨的兵器。
“狼跳峡的事情,老子听说了。”张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死了人,伤了人,心里憋屈,老子知道!”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凌厉:“但这就是边关!这就是你们穿上这身皮,端起这杆枪,就该承受的!眼泪和害怕,换不回死去的兄弟,也挡不住北狄人的刀箭!要想活着,要想给死去的兄弟报仇,就把你们那点没用的悲伤和恐惧,都给老子变成力气!变成本事!”
“从今天起,新兵营正式进入‘淬火期’!训练量加倍!要求加倍!谁要是撑不住,现在就给老子滚蛋!留下的,就做好脱胎换骨,不,是扒皮抽筋的准备!”
没有哀悼,没有抚慰,只有更加赤裸裸的鞭策与压榨。这就是军营,情感是奢侈品,唯有实力和纪律,才是生存的基石。
“淬火期”的第一项,便是基础的不能再基础,却也是最折磨人的——站军姿。
烈日毫无遮拦地悬在头顶,炙烤着校场龟裂的土地。新兵们按照要求,如同一根根木桩,被钉在原地。抬头,挺胸,收腹,目光平视前方,双手紧贴裤缝,全身的肌肉都必须保持在一种极致的、违反人体舒适本能的状态。
时间一点点流逝。汗水如同小溪,从额角、鬓边滚落,迷蒙了双眼,浸透了衣衫,又在干燥滚烫的空气中迅速蒸发,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渍。阳光毒辣,刺得人皮肤生疼,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很快就被晒得通红。
对于宋青而言,这无疑是巨大的考验。她的体力本就逊于男子,连日奔波和昨日激战的疲惫尚未完全恢复,此刻更是如同雪上加霜。小腿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腰背传来阵阵酸麻,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不停地扎刺。喉咙干得冒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
她能感觉到,周围不断有人因为支撑不住而摇晃、瘫倒,随即招来教官毫不留情的鞭子和厉声呵斥。王虎因为肩伤,身体无法完全挺直,额头上冷汗涔涔,但他死死咬着牙,硬是凭借一股蛮悍的毅力支撑着,不肯倒下。楚凌风则站得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冷硬而稳定,仿佛周遭的酷热与疲惫与他无关,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出一丝他同样在承受着极限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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