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
周远怀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
“矿上……真能要清理?”
周远怀激动得都快坐不住了。
“林镇长当着清华的面亲口说的!到时候会有红头文件都下发,板上钉钉的事!”
周远山语气笃定,趁热打铁,
“关键就是征地这第一步,得走得稳,走得顺!不能出岔子。
要是七叔那里……
唉,我也知道,老人家念旧,心疼地,能理解。况且我们周家的坟山也在征地范围内。
可这毕竟是政府的大项目,是带着我们们山口村奔好日子的机会啊,你说是不是?
远怀大哥,你是我们村的支书,是领头人,又是七叔公信任的晚辈,你的话,在族里,在七叔公面前,分量重。
清华的工作,还需要你多帮忙协调。”
周远怀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眼神在烟酒、腊肉和周远山恳切的面容间游移。
矿场工人的身份,稳定的工资,这对一个被复读费、药费压得喘不过气,儿子前途渺茫的家庭来说,无异于一根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
他想到三儿子周清理那倔强又日益绝望的眼神,想到妻子杏花哭肿的眼睛,想到药罐子里永远熬不完的苦涩……
灶屋的啜泣声不知何时停了。
一片寂静中,能听到堂屋后面那间小屋里传来压抑的翻书声,那是周清理把自己关在里面,做着第五次冲击大学的准备。
那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沉重,也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从那小屋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地上。
紧接着,一个沙哑却带着怒意的年轻声音嘶吼出来,穿透了薄薄的墙壁,直冲入堂屋:
“工人?挖矿?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周清华想当工人让他自己去,我周清理是要考大学的,考名牌大学!
我要走出这山沟沟,不是去当挖煤的苦力!
爸,你别听他们瞎说!他们就是想用个招工名额收买你。什么征地,什么矿场,都是来祸害我们村子的。”
吼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孤注一掷的绝望,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周远怀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嘴唇哆嗦着,猛地站起来想呵斥。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凝固的一刻,东屋里冲出来一个身影,
“周清理,你懂点事吧!多大个人了,你不为家里想想,也要考虑一下爸妈吧!
你都复读四年了,一年考得比一年差,家里小四小五还要上学。你都快二十岁了,还要靠家里养着你,你也不害臊!
我和你大哥累死累活,我们不用养家养孩子吗?”
李丽萍冲出来对着周清理,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李丽萍的怒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周清理的咆哮,却让小屋内的空气更加窒息。
周清理脸色惨白,眼圈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他死死瞪着大嫂李丽萍,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李丽萍的话像刀子,精准地剜在他最痛的软肋上——家里的窘迫,弟妹的学费,父母的辛劳,以及他自己那越来越渺茫的希望。
四年复读,成绩不进反退,这沉重的现实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我……我不是,”
周清理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倔强地想辩解,却又被汹涌的羞耻感淹没。他猛地抬手抹了把脸,试图擦掉那不争气的眼泪,动作粗鲁而绝望。
听到堂屋的动静,西屋里也走出来一个人。
“不是什么不是,大嫂说得对。老三,你不能总活在梦里,读书考大学是不容易,可我们也要生活,你侄子们也要上学。奶奶身体不好,每月的药钱也不少。”
开口的正是从屋里走出来的钱多多,她是周清理的二嫂。
“是啊,清理,你看看爸妈,为了你,这几年老了多少?
妈的身子怎么垮的?还不是愁的!
你倒好,躲在你那小屋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你的大学梦!梦能当饭吃吗?
能给妈抓药吗?能供小四小五读书吗?
清华兄弟带来的是实打实的机会。去矿场当工人怎么了?那可以说得上是铁饭碗,旱涝保收,不比你在家吃闲饭强百倍千倍?”
“丽萍,你少说两句!”
周远怀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他脸色铁青,既觉得俩儿媳妇说得在理,刺痛了事实,又觉得家丑外扬,尤其是在周远山面前,让他这个村支书颜面扫地。
他喝止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无奈。
杏花嫂子早已泣不成声,冲过去想拉李丽萍,又想去安抚儿子,左右为难,只能无助地抹泪:
“清理啊……你两个嫂子也是为家里好,你、你别怪她们。”
周远山坐在一旁,只觉得屁股下的条凳滚烫。
周清理被两位嫂子劈头盖脸的数落钉在原地,那点残存的书生意气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被碾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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