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道光十四年(1834年)冬,二十四岁的曾国藩怀揣着举人功名和全家族的希望,再次踏上旅途。这一次,目的地是帝国的心脏——北京。他将参加来年春天礼部举行的会试(全国举人统考,考中者为“贡士”,再经殿试成进士)。
站在北上的客船甲板,曾国藩的心情与几年前去长沙时已大不相同。少了忐忑,多了笃定,但望向浩渺的江面与逐渐萧索的北国风光,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还是悄然滋生。北京,那是天子脚下,是真正的龙腾虎跃之地。
初入京城,扑面而来的首先是“大”。城墙之高,街道之阔,宫阙之巍峨,远非长沙可比。然后是“多”。车马之多,官轿之多,穿着各色官服、操着南北口音的人之多,让他眼花缭乱。最后是“贵”。物价贵得咋舌,一碗普通的炸酱面,抵得上湘乡一顿像样的饭菜;稍微体面点的客栈,房钱都让他肉疼。他真真切切地成了一个“北漂”,一个揣着梦想和有限盘缠,在帝都寻找机会的年轻人。
会试在春天举行,地点在贡院,那是一个如迷宫般、有着成千上万个狭窄号舍的巨大考场。一连考三场,每场三天,考生吃喝拉撒全在号舍内,对体力精力都是极限考验。这就是着名的“春闱”。
放榜日,人群比长沙乡试时多了何止十倍,喧哗鼎沸。曾国藩挤在人群中,心跳如鼓。目光扫过榜纸,一遍,两遍……没有“曾子城”。又一次落榜。
沮丧吗?当然。但也许是之前六次落榜锻炼出的“抗打击力”,也许是北京庞大的气象冲淡了个人得失,他并没有一蹶不振。盘缠所剩无几,回家路费都不够,更无颜面立刻返乡。怎么办?
他选择“留京备考”。这在当时很常见,叫“蹭考”,就是留在北京,等待下一次会试(三年一次)。为了解决生计,他进了“南城读书堂”之类供寒门学子居住学习的会馆,条件简陋,但费用极低。更重要的是,这里聚集了大量像他一样等待机会的举子,信息流通,可以互相切磋。
这次滞留,反而成了他人生一次重要的“充电期”。没有了家乡的牵挂和应酬,他可以心无旁骛地读书、交友、观察京城。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自己与京城精英阶层的“土气”差距。不只是口音衣着,更是谈吐、见识、交往的礼仪。他决心改变。他开始模仿京官们从容的举止,学习更文雅的官话,留意官场交往的细微规矩。这个过程有些笨拙,但他学得很认真。
道光十八年(1838年),二十八岁的曾国藩第三次参加会试。这一次,命运终于眷顾。他考中了第三十八名贡士!紧接着的殿试,他位列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
“同进士”这个名次有点尴尬(一甲是状元、榜眼、探花,二甲是“进士出身”,三甲就是“同进士出身”),在顶尖精英圈里不算耀眼。传说他曾为此深感羞耻,甚至想放弃朝考(进士分级考试)回家。但这或许只是野史附会。对于寒门出身的曾国藩而言,能中进士,已是鲤鱼跃龙门,光宗耀祖到了极致!消息传回湘乡,曾家上下狂喜,曾麟书觉得一生心愿已了,门楣光耀。
按惯例,新科进士中优秀者可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相当于进士中的尖子生,进入帝国最高人才培养机构深造三年。曾国藩通过朝考,幸运地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这意味着,他不仅成了官员,更成了储备的“高级干部”,前途一片光明。
表面看,“京官十年”就此开启,曾国藩该志得意满了。但实际上,真正的挑战和蜕变才刚刚开始。
翰林院工作清闲,主要是读书、修史、起草些不重要的文书。俸禄极低(清朝京官以“穷”闻名),北京的物价又高,曾国藩过得相当清苦。他租住在城南偏僻的胡同里,房子狭小,冬天漏风,夏天闷热。但他安之若素,因为他的精力全都投向了内在的修炼——他开始了着名的“自我改造工程”。
第一项:写日记,玩真的。 以前也写,现在是系统化、极致化。他的日记不再是简单的流水账,而是“反省录”。每天睡前,必回顾一日言行:哪句话说得夸张了?哪个念头有私欲?见客时是不是不够恭敬?读书计划完成了没有?他对自己苛刻到近乎残忍。比如日记里会写:“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连做梦羡慕别人赚钱都要骂自己一顿。
第二项:静坐修身。 每天定时静坐,摒弃杂念,体验理学所说的“主静”功夫。这对好动、心思重的曾国藩来说尤其困难,初期如坐针毡,但他坚持下来了。
第三项:戒烟。 曾国藩早年有抽烟袋的习惯,烟瘾不小。他决定戒烟,在日记里立誓,把心爱的烟具砸碎,经历了痛苦的戒断过程,最终成功。这件小事给了他极大的信心:人,是可以战胜惰性和习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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