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春风刀子似的,刚刮过红河两岸的山梁子,哈尼族的老牧羊人阿卜就觉着元阳梯田有些不对劲。不是水色不对,那千年梯田的水,还是像祖辈传下来的银片片,一块贴着一块,从云彩边一直铺到山脚底。是倒映在田里的天,出了邪祟。
阿卜七十三了,身子骨像棵被雷火燎过的老木疙瘩,皱巴,但硬朗。他放了一辈子羊,也守了这片祖灵栖息的梯田一辈子。他熟悉这里每一块田埂的弧度,就像熟悉自己手掌上每一道裂开的老茧。可这几天,他蹲在田边,咂摸着旱烟锅,浑浊的老眼盯着水田里的星空,心里头直发毛。
春分前后,昼夜平分,阴阳交战,老话都这么说。可今年这“战”,打得有点出格。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阿卜那个在省城读天文系、假期回来的孙子阿杰。小伙子架着天文望远镜,对着夜空比对手机里的星图软件,嘴里却“咦咦”个不停。
“阿爷,不对劲啊!”阿杰指着脚下最近的一块老田,“你看水里那南门二(半人马座α星),亮得邪乎,位置也偏!还有那边,那片星,我星图上根本没有!”
阿卜凑过去,眯缝着眼看水里。星星点点的光,落在黝黑的水面上,被细密的波纹揉碎了,又自己拼凑起来。他不认得什么南门二,但他认得祖辈口耳相传的“魂路”。那水里的星图,歪歪扭扭,竟有几分像小时候听寨子里最老的“莫批”(祭司)酒醉后,用柴棍在地上画的、那早已失传的迁徙古星图。
“娃娃,莫瞎说,”阿卜磕磕烟锅,“水里看花,花是歪的。”
阿杰不服,拉着他又走到另一片据说开垦不过百年的梯田。这里的星空倒映,竟与他手机里的现代星图一般无二,银河的走向,亮星的位置,严丝合缝。
一块田,一个星空。仿佛时间在这层层叠叠的水田里,被切成了厚度不同的薄片。
怪事接踵而至。
先是寨子里的狗。入夜后,平日里凶悍的猎狗们,对着梯田方向,不是狂吠,而是发出一种压抑的、近乎呜咽的低鸣,夹着尾巴,往人裤裆底下钻。阿卜起夜时,看见自家那只养了十年的老黄狗,面朝梯田,前腿跪地,喉咙里发出一种像是叩拜又像是恐惧的“咕噜”声。
接着是声音。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你若屏息细听,能听到田埂深处,传来一种“沙沙”声,不是风吹稻苗,也不是虫鸣,倒像是许多赤脚,沾着泥水,在小心翼翼地行走。那声音黏糊糊,湿漉漉,听得人从脊梁骨往外冒凉气。
阿卜坐不住了。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哈尼先祖在千年迁徙路上,死去的亡魂会循着特定的星路回归祖地。而元阳梯田,不仅是活人的粮仓,也是亡魂的驿站,每一块古老的田块,都映照过先祖离别或归来时的天空。
春分,阴阳交替之时,莫非是那古老的“魂路”……又打开了?
恐惧像田里的水,悄无声息地漫上来,浸透了寨子。晚上没人敢单独靠近梯田,家家户户早早关门。连平日里最爱串门喝酒的汉子,也守着火塘,眼神惊疑不定。
阿卜心里挣扎得厉害。他怕,活了一把年纪,对未知的敬畏比年轻人更深。但他又不能怕,他是这片梯田的守望者,寨子里的人看着他呢。更重要的是,他心里头,还藏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他那早逝的儿子,阿杰的爹,就是在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分夜,失足滑落梯田淹死的。儿子生前,最爱看这田里的星星。
第三夜,月亮被云吞了,天地间只剩下墨一般的黑。阿杰带着强光手电和望远镜,非要拉阿卜再去田边看看,说要收集“一手资料”。阿卜拗不过,或者说,他内心深处那份念想推着他,祖孙俩深一脚浅一脚地又来到了那片最古老的核心区。
手电光柱像一把惨白的刀子,切开夜幕,落在水田上。
这一照,阿卜的魂儿差点吓飞了。
水田里,倒映的果然是那片古老、陌生的南十字星座,星光幽蓝,带着一股子阴间的寒气。但不止是星星!那星光下,水影之中,竟有模糊的人形在晃动!
那不是活人的倒影。他们身形佝偻,穿着兽皮、粗布,像是从极其久远的年代走来。他们沉默地行走在水田倒映的“天空”里,脚步无声,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队伍漫长,影影绰绰,仿佛一支无声的迁徙部落,正踏着星路,走向不可知的远方。
“鬼……鬼影!”阿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望远镜“啪嗒”掉在田埂上。
阿卜腿肚子转筋,老骨头像散了架。那“沙沙”的脚步声,此刻无比清晰,就来自田里,来自水下,来自那片倒悬的、古老的星空!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味道,不是田土的腥气,而是一种……混合了古老林木、腐烂树叶和遥远烟火的、属于时间的腐朽气息。
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一种麻木的勇气。阿卜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水中的影子,他想找到什么,或者说,他在害怕找到什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