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夏末秋初,山西大同的日头还带着点垂死挣扎的毒辣,晒得云冈石窟那些千百年的岩石都仿佛要冒出青烟。风是干的,刮过武州山的山崖,带着哨音,像无数把钝刀子在山石上打磨。
文物保护员老赵,就在这石窟里守了快三十年。他五十多岁的年纪,脸上的皱纹跟石窟岩壁上的风化裂纹差不多深,腰背也有些佝偻了,走起路来,脚步沉得像是拖着一副看不见的镣铐。他熟悉这里每一尊佛像的微笑,每一寸壁画褪色的痕迹,甚至每一处角落里不同时辰的气味——清晨的潮润,正午的燥热,黄昏时分的苍凉。他就像长在石窟边上的一棵老树,根须早就扎进了这片土地的历史尘埃里。
那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墨汁般的云团从北边滚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又湿又重,黏在皮肤上,预示着一场罕见的秋雨。游客早已散尽,偌大的石窟区只剩下老赵和他那条养了十年的土狗“黑子”。黑子平时温顺,一到晚上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老赵巡夜,但那天它显得有些焦躁,喉咙里不时发出低沉的呜咽,耳朵支棱着,望向石窟深处的黑暗。
老赵没太在意,只当是天气憋闷,畜生也感觉不适。他像往常一样,拎着那把铜皮包角的老旧手电筒,沿着固定的路线巡查。电筒光柱在斑驳的佛影间晃动,像一只疲倦的萤火虫。
当他走近第十六窟到第二十窟,也就是着名的“昙曜五窟”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让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起初,他以为是耳鸣,或者是风穿过石窟孔洞的怪响。但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低沉、浑厚、富有韵律,仿佛是从地底深处,或者是从岩石的骨髓里渗透出来的——是诵经声。
不是现在寺庙里常见的那种唱诵,而是更古老,更苍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和坚定。声音嗡嗡作响,汇聚成一片,仿佛有许多人在一起吟哦。老赵浑身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这声音他从未听过,却又隐隐觉得熟悉,像是沉睡在血脉深处的某种记忆被唤醒了。他侧耳细听,那经文用的语言拗口、古奥,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那调子,那节奏,分明是北魏僧侣们晨钟暮鼓时的功课!
“幻觉,是风声……”他喃喃自语,试图用理性安抚狂跳的心脏。但那诵经声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宏大,如同潮水般从五座石窟中汹涌而出,包裹了他。空气似乎都在随之震动,带着一股陈年檀香混合着泥土、岩石的冷冽气息,强行钻进他的鼻孔。
黑子彻底炸了毛,背脊弓起,龇着牙,对着第二十窟的方向狂吠,叫声里充满了恐惧,尾巴紧紧夹在后腿之间。
老赵的手心沁出冷汗,攥着的手电筒都有些打滑。他强迫自己迈开步子,朝着诵经声最集中的方向,也是黑子狂吠的方向——第20窟,那座着名的露天大佛走去。
越靠近第20窟,那诵经声就越发震耳欲聋,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僧侣正围坐在大佛脚下,进行一场庄严的法事。手电光柱颤抖着抬起,划破凝重的黑暗,终于落在了那尊历经一千五百多年风霜的释迦牟尼坐像上。
光柱定格在大佛的右手。
老赵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他每天都要看这尊大佛无数遍,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掌纹。大佛的右手原本结的是“禅定印”,安然地放置在膝上,象征着内心的宁静与沉思。这是常识,是每一个文物保护员、每一个导游都烂熟于心的。
但现在,那只巨大的、石质的手,竟然抬了起来!手掌竖直,五指自然舒展,掌心微微向外——这分明是佛教手印中的“施无畏印”!意为安抚,赐予勇气,解除众生恐惧。
巨大的、冰冷的石手,怎么可能自己抬起?怎么可能改变延续了千年的姿态?
老赵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他猛地关掉手电,黑暗中,只有那恢弘古老的诵经声如同实质般撞击着他的耳膜,还有黑子因为极度恐惧发出的、近乎呜咽的低嚎。他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想跑,想逃离这诡异到极点的地方,但职责,或者说是一种更深层的好奇与震撼,钉住了他的脚步。他哆哆嗦嗦地再次打开手电,光柱又一次落在那只改变的手印上。
“《魏书》……《释老志》……”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文献里的记载。当年昙曜法师主持开凿这五窟,佛像“颜上足下,各有光明”,法相庄严,曾记载有高僧能结“施无畏印”引动异象。但那只是故纸堆里的文字,是传说!怎么可能在一千五百年后的今天,在一个平凡的、闷热的秋夜,如此真实、如此骇人地呈现在眼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老赵生命中最漫长、最煎熬的时刻。诵经声时强时弱,却始终不停。那“施无畏印”在时而划破夜空的闪电映照下,显得无比清晰而神圣,却又透着无法理解的诡异。他躲在附近的洞窟里,蜷缩着身体,紧紧抱着同样瑟瑟发抖的黑子。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是违背物理规律的灵异事件;但眼睛和耳朵接收到的信息,又是如此真实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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