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查组的正式报告,在半个月后一个沉闷的午后,送达了县文化局,并抄送晚秀坊。结论措辞严谨,如同精密的尺规划过:举报中关于“虚报传承谱系”、“夸大社会影响”等内容,经核实与现有档案及多方印证基本相符,不予认定。但报告末尾,用冷静的笔触添加了一段:“调研中也注意到,该传承单位(晚秀坊)在技艺理念、创作路径上与本地行业普遍推行的标准化、规模化发展导向存在差异。建议地方主管部门加强引导,促进其更好融入本地非遗保护与产业发展整体格局。”
一纸文书,洗刷了最严重的指控,却也将晚秀坊的“异质性”再次置于官方审视之下。“加强引导,融入整体”,这八个字像一道柔软的枷锁,为后续可能的“规范”动作埋下了伏笔。
胡美凤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语气是精心调和的“关切”:“王老师,结果出来了,清白了就好!省里也看到了咱们内部的一些……不同步。协会下一步会重点做好沟通协调工作,帮助像晚秀坊这样有特色的单位,更好地理解和支持行业整体规划。” 言下之意,晚秀坊的“特色”,需要被“规划”了。
林建民捧着那份报告,反复看着最后那段话,眉头拧成了疙瘩:“这算啥?不痛不痒,可往后他们要是拿着‘引导’‘融入’的令箭来指手画脚,咱们咋办?”
王秀英只看了一遍,便将报告放到一旁,重新拿起针线。她的新绣稿已隐约成形,竟是一幅极简的《一线天》——两片陡峭的岩壁之间,仅留一道狭窄、曲折、却异常明亮的缝隙。“该咋办还咋办。”她声音平静,“线在自己手里,路在自己脚下。”
真正让晚秀坊感受到寒意的,是随之而来的、更具体的“引导”。县文旅局新出台的“非遗工坊扶持资金申报指南”中,明确将“参与行业标准制定或认证”、“年产值及带动就业达到一定规模”、“产品或服务纳入本地旅游推荐名录”等列为重要评分指标。晚秀坊几乎一条都不占。而“新艺中心”则高调宣布,其联合体申报的项目已通过初评。
同时,本地一家颇有影响力的生活类公众号,推出了一组“发现青河新美学”的报道,重点推介“新艺中心”及几家“示范工作室”的“创新产品”,图文并茂,将其描绘为“传统与现代的完美结合”、“让老手艺焕发时尚光彩”。晚秀坊只在其中一篇回顾“青河刺绣历史”的文章末尾被提及一句,配图还是多年前的《青河春晓》,语境是“代表了过去的辉煌”。
舆论的浪潮,正在微妙地转向,将“创新”、“时尚”、“规模”塑造为新的政治正确,而将晚秀坊的沉潜与深究,隐隐推向“过去式”或“小众孤芳”的边缘。
林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没有愤怒地撰文反驳,也没有急切地寻求新的曝光。她比以往更沉静。每日现实的一小时,她愈发珍视地投入到“涅盘之境”中。
这段时间,她在“境”中的主要工作,是 “织理”。
她将母亲正在创作的《一线天》的每一个构思环节、每一次色彩尝试、每一处针法调整,都在意识中同步“镜像”,进行超慢速的解析与推演。她试图理解母亲为何在此时选择如此险峻又充满希望的意象,理解那道“缝隙之光”在针线语言中该如何诞生,理解岩壁的粗粝质感与光线细腻过渡之间的技术矛盾如何解决。
在百倍延长的时间里,她仿佛成了母亲创作思维的影子学徒,不仅学其“术”,更尝试悟其“道”。她甚至能基于自己这段时间在“境”中恶补的艺术构成与色彩心理学知识,提出一些极其细微却可能点亮灵感的建议。当她在现实中将一份关于“不同灰度丝线在侧光下对‘狭窄空间纵深感’的视觉影响”的对比分析小样,默默放在母亲绣架旁时,王秀英看了许久,第二天调整了岩壁阴影处三种灰线的排列顺序,效果果然更加深邃立体。
另一方面,林晚开始系统地“织理”晚秀坊自她改造空间以来积累的所有访客反馈、互动记录、外部评价。在“涅盘之境”的绝对冷静中,她摒弃情绪,进行数据化的归类与分析:什么样背景的访客停留最久?他们对哪个展示环节提问最多?不同的评价背后反映了怎样的价值取向和认知差异?那些表示“看不懂但受震撼”与那些“高度认同并产生共鸣”的反馈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可循的规律?
她发现,真正被晚秀坊打动的,往往是那些自身有一定知识储备或生活阅历,对“速成”、“同质化”感到厌倦,渴望“深度”与“真实”的个体。他们购买的不仅仅是参观体验,更是一种“确认”——确认在这个浮躁的时代,依然有人以如此笨拙又如此珍贵的方式,守护着某种精神性的价值。
基于此,林晚开始更精细地调整“沉浸空间”的叙事策略。她不再追求面面俱到,而是强化“问题意识”。她在展示中加入了更多“对比”:母亲早期受市场欢迎的“雅俗共赏”作品,与近年来越发内向探索的《磐石》《地衣》并置;将“新艺中心”出品的、符合“标准”的鲜艳绣品照片(标注出处),与晚秀坊用普通丝线追求极致质感的小样并置;甚至将协会那份“扶持指南”的节选,与策展人周女士关于“文化生态微单元”的评价并置。她不做评判,只提供素材,引导观者自己思考:什么是“发展”?什么是“价值”?谁在定义?定义又服务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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