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夜,来得格外早。
宴席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卓家小院重归宁静,只留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肉香和酒气,以及那充盈在角角落落的、实实在在的喜庆余温。
寒风在窗外呼啸,卷起些许雪沫,敲打着糊了厚厚窗纸的棂子,却丝毫侵扰不到屋内的暖意。堂屋里,那盏小小的煤油灯被拨得亮了些,昏黄而温暖的光晕笼罩着炕上炕下一家人。灶坑里,胡玲玲临睡前又塞进去几块耐烧的劈柴,此刻正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光透过灶门缝隙,在地面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六丫在母亲怀里吃饱了奶,咂咂小嘴,已然沉沉睡去,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胡玲玲侧躺着,轻轻拍着女儿的襁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炕沿边的丈夫和簇拥在他身边的另外五个女儿。
大丫、二丫、三丫、四丫、五丫,她们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因为一天的兴奋和疲惫而早早睡去。或许是白日里父亲的维护、王书记的赞扬带来的激动尚未平复,又或许是冥冥中感受到了什么,她们都依偎在卓全峰身边,大的挨着胳膊,小的靠着腿,五双乌溜溜、亮晶晶的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像十颗浸在泉水里的黑葡萄,一眨不眨地望着父亲,里面盛满了孺慕、依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盼。
卓全峰看着围拢在身边的女儿们,心中那片最柔软的地方被填得满满的,又酸又涨。他的目光逐一拂过她们的小脸:大丫眉眼间已有几分胡玲玲的清秀,却总带着超越年龄的懂事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懦;二丫眼睛最大,骨碌碌转着,透着机灵和未被完全磨灭的活泼;三丫性子软糯,像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四丫安静乖巧,常常不声不响;五丫最为瘦小,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惊惶,像只怕人的小雀儿……她们穿着虽然崭新却依旧难掩贫寒的花棉袄,小手因为常年帮家里干活、捡柴而显得有些粗糙,指关节泛着红。
这就是他的女儿们。
前世,她们如同野草般自生自灭,或被摧残,或凋零,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仿佛“大丫、二丫”这样的称呼,就足以概括她们短暂而卑微的一生。而他,这个糊涂透顶的父亲,竟是那场悲剧最可恨的帮凶!
一股尖锐的痛悔和如同岩浆般滚烫的父爱,猛地冲撞着他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样东西——一个崭新的、印着红色天安门图案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用了一半的铅笔。
这是他前几天去公社卖熊肉时,特意在供销社文具柜台前徘徊良久才买下的,花了将近一块钱,几乎相当于一斤多野猪肉的价钱。
女孩们的目光瞬间被父亲手中的新本子和铅笔吸引,眼中流露出好奇的光芒。
卓全峰将本子和铅笔放在炕桌上,然后看向女儿们,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大丫,二丫,三丫,四丫,五丫,孩子们,你们都过来,靠爹近点。”
女孩们互相看了看,乖巧地又往父亲身边挪了挪,最小的五丫几乎要钻进他怀里。
胡玲玲也支起了身子,靠在被垛上,疑惑地看着丈夫,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卓全峰环视着女儿们,目光深沉而温暖,缓缓开口:“以前,是爹不好。爹糊涂,混账,没把你们当回事,连个正经名字都没给你们起,整天大丫、二丫、三丫……地叫着,委屈我的闺女们了。”
他这话一出,女孩们都愣住了,连胡玲玲也怔住了,眼睛微微睁大。名字?在这靠山屯,谁家不是这么叫丫头片子的?有个小名喊着就不错了,起大名?那是男娃才有的待遇,是将来要写进族谱(如果她们有资格的话)的,丫头们配吗?
卓全峰没有理会她们的惊愕,继续用那种郑重其事的语气说道:“爹今天,借着六丫满月这个喜庆劲儿,也请王书记帮了个忙,参考着,给你们姐妹六个,每个人都起了个大名!堂堂正正、能写进书本、能用一辈子的好名字!”
他拿起那个崭新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里面是他用铅笔工工整整写下的几行字。
借着煤油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他指着第一行字,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念道:
“大丫,你以后,就叫 卓诗玥 。”
他停下来,看着大女儿茫然又带着一丝光亮的脸,解释道:“诗,是诗歌的诗,是文人雅士的东西,代表着文雅,才情;玥,是古代神话传说里,一颗珍贵的神珠。爹希望你,以后能有机会读书识字,明事理,有内涵,像一颗被精心雕琢的明珠一样,由内而外,都散发着光彩,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
“卓……诗……玥?”大丫,不,从现在起,她是卓诗玥了。她喃喃地、生涩地重复着这三个陌生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诗?玥?明珠?爹希望我……像明珠一样?她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早熟忧郁的眼睛里,像是突然被投入了星火,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怔怔地看着父亲,小嘴微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狂跳,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的热流从心底涌向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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