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崇祯帝唇边那抹浅淡的笑意,在王承恩眼中竟如惊雷般炸响。他猛地垂下头,双手攥着衣角的力道不自觉加重,指尖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入宫三年,他听过太多关于“伴君如伴虎”的告诫,可从未想过,这“虎”的温和,竟比冷厉更让人心头发怵。
廊下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王承恩的思绪却不由自主飘回入宫之初。那时魏忠贤虽已倒台,可宫里的老太监们提起这位“九千岁”,仍带着几分残存的惧意。他们说,魏公公当年如何权倾朝野,如何让百官跪拜,如何让皇子公主都要避其锋芒,可即便如此,新君登基不过三个月,一道圣旨便让这位“九千岁”自缢于凤阳皇陵,其党羽或斩或贬,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主子的心思,比寒冬的井水还深,”当时教他规矩的刘公公曾摸着花白的胡须叹气,“你看得见他熬夜批奏折,看得见他为军饷发愁,却永远猜不透他下一刻要动谁——哪怕你是近侍,说错一个字,都可能掉脑袋。”
王承恩偷偷抬眼,瞥见崇祯帝正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书,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冷峻。自即位以来,这位陛下似乎就没有过真正松弛的时候。天不亮便起床上朝,退朝后便扎进御书房,案上的奏折堆了一摞又一摞,常常要到后半夜才能歇息。可他越是勤政,周身的气压就越低——议事时,阁老们稍一犹豫,他眼底的猜忌便会浓上几分;处置官员时,哪怕只是牵涉到魏党边缘,他也绝不会轻饶。前几日户部尚书毕自严因军饷筹措不及,不过是在殿上多辩解了两句,便被他当庭斥责,吓得毕大人连连叩首请罪。在王承恩眼里,这位陛下就像一把紧绷的弓,时刻都在警惕,时刻都在怀疑,连一丝温情都吝啬给予。
可方才那抹笑意,却打破了这份冰冷。王承恩心里七上八下,既不敢细想这笑意背后的含义,又忍不住揣测——难道是自己递文书的动作合了陛下的心意?还是这文书里有什么让陛下宽心的消息?他越想越慌,连忙定了定神,双手将三司会审的文书再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您请御览。”
崇祯接过文书,指尖触到纸页上细密的墨迹,却没有立刻翻开。他靠在龙椅上,目光落在窗外飘雪的夜空,思绪却飘回了后世史书里关于袁崇焕的那些争论。
后世提起袁崇焕,总绕不开“自毁长城”四个字。无数人说,若不是他中了后金的反间计,若不是他错杀了这位能与后金抗衡的督师,大明何至于亡得那样快?他们说袁崇焕如何经营宁锦防线,如何用红衣大炮击退努尔哈赤,如何让后金铁骑不敢轻易南下,说他是大明最后的希望,是辽东的擎天柱。可只有真正站在这个时代,真正看过那些奏报,真正体会过朝堂与边疆的纠葛,崇祯才明白,这段历史远没有那么简单。
袁崇焕的确有将才,这一点毋庸置疑。天启六年,他在宁远以两万兵力击退努尔哈赤的十三万大军,创下“宁远大捷”;天启七年,他又在锦州、宁远一带击退皇太极,保住了辽东的门户。可这位能征善战的将领,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太倔,倔到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倔到不懂“权衡”二字的分量。
崇祯想起史书中记载的那次君臣对答。彼时原主刚除魏党,正急于重整朝纲,面对辽东每年数百万两的军饷开销,面对后金铁骑不断袭扰的困境,他问袁崇焕:“平辽需多久?”袁崇焕当时何等意气风发,掷地有声地回答:“五年,臣愿以五年为期,复全辽之地!”
那时的原主,不过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天子。他虽有铲除魏党的魄力,却没有足够的执政经验,更没有经历过战场的残酷。他以为只要有忠臣良将,只要有足够的军饷,便能一举平定辽东,便能让大明重回鼎盛。于是,他信了袁崇焕的话,给了他所能给的一切——兵部尚书衔、蓟辽督师之职、尚方宝剑,甚至允许他“便宜行事”,连军饷、粮草、器械都一概应允。他把辽东的安危,把大明的希望,都押在了这个许下“五年复辽”承诺的将领身上。
可崇祯心里清楚,那“五年复辽”的承诺,从一开始就是个无法实现的泡影。后金自努尔哈赤起兵以来,经营辽东数十年,已非昔日的部落联盟可比。他们有骁勇善战的八旗铁骑,有皇太极这样雄才大略的领袖,有稳固的后方基地,更有对明朝朝堂的深刻洞悉。而大明呢?朝堂党争不断,军饷筹措困难,士兵士气低落,地方流民四起。要在五年内平定这样一个强敌,无异于痴人说梦。若是换作成祖朱棣,怕是当场就要治袁崇焕“欺君罔上”之罪;若是换作嘉靖帝,也定会细查其平辽方略,断不会如此轻信。可原主偏信了,偏给了袁崇焕无限的权柄,也为后来的悲剧埋下了祸根。
真正让袁崇焕走向绝路的,是他擅杀毛文龙。崇祯翻开案上的另一份奏报,那是东厂关于皮岛的密探呈上来的,上面详细记载了毛文龙在皮岛的所作所为——私自征税、虚报军饷、纵容部将劫掠,甚至与后金有书信往来,隐隐有割据一方之势。这样的人,该杀吗?该。崇祯心里很清楚,毛文龙麾下的军队,早已不是大明的王师,而是他私人的武装。将领多是其族人,士兵只知有毛帅,不知有朝廷,每年耗饷数十万两,却鲜少真正牵制后金。从法理上讲,从朝廷的威严上讲,毛文龙都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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