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周皇后开口，站在她身旁的宫女彩云便抢先回话了。彩云是从信王府就跟着周皇后的贴身丫头，性子直爽，此刻见皇帝问话，便脆生生地答道：“回陛下，娘娘说如今前线打仗，军饷用度太大，国库又紧张，后宫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铺张。所以娘娘不仅消减了用度，还亲自带着我们织布——织出来的布，一部分可以给宫女太监们做衣裳，省下采买布料的钱；另一部分拿到宫外去卖，换了银子也能添补军饷。娘娘说，这样也算她为陛下、为大明尽一份力。”
“嗯，自力更生，自力更生啊！”崇祯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落在皇后素白的衣衫、屋内简陋的织布机上，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暖了又酸。他忽然觉得有些顿悟——或许挽救大明，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不是靠那些只会空谈的大臣，而是靠皇后这样，愿意从一针一线、一盏一灯里省下钱来的普通人。可这份顿悟来得太模糊，像抓不住的光影，让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说。
周皇后见他神色复杂，便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柔声说道：“陛下，您身子才刚好，可不能累着。您用过膳没有？臣妾这就让厨房给您做碗乳鸽汤来，补补身子。”说罢，便转头对彩云吩咐：“彩云，快去厨房说一声，让他们炖碗乳鸽汤，记得少放盐，陛下近日胃口不好。”
“是，娘娘！”彩云答应着，又带着其他宫女悄悄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帝后二人。
崇祯望着皇后忙碌的身影，心里满是感激。他知道，自己这些年忧劳国事，常常废寝忘食，对饮食更是毫不在意。周皇后总是记挂着他的身子，变着法子给他做些滋补又合胃口的吃食——春天的荠菜馄饨，夏天的绿豆百合粥，秋天的银耳莲子羹，冬天的羊肉萝卜汤，每一样都带着家的温度。这份细致与体贴，是他在冰冷的皇宫里，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
“凤儿，辛苦你了！”崇祯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周皇后的手。她的手不像其他后妃那样细嫩光滑，掌心带着长期织布留下的薄茧，指尖还有被梭子磨红的痕迹。可就是这双手，为他洗衣做饭，为他纺纱织布，为他打理后宫，为他分担国事的忧愁。
周皇后被他握着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望着崇祯鬓角新添的白发，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声音带着轻轻的抽泣：“凤儿不苦，苦的是陛下啊。自从陛下接了这大位，哪一天不是起早贪黑、日夜操劳？从前在信王府时，陛下还能偶尔和臣妾说笑几句，如今却连好好睡一觉都难。陛下才刚刚弱冠之年，鬓角就有了白发，臣妾每次看见，心里都像针扎一样疼。臣妾只能做这些小事，帮陛下分担一点点，可臣妾知道，这些根本不够……”
崇祯听着她的话，鼻子更酸了。他想说“不怪你”，想说“朕会好起来的”，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叹息。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勤勉一生，却依旧挡不住大明倾颓的脚步？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他是大明的皇帝，是天下人的希望，哪怕心里再绝望，表面上也得撑着。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大明的灭亡，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根本原因，是那场席卷全国的天灾——那段被后世称为“小冰河期”的岁月，是人类进入文明时期以来，最寒冷的一段时光。
史料记载，明朝中叶以后，也就是1500年之后，全球气温骤然下降，而到了明朝末期的1600年至1644年，气温更是降到了千年以来的最低点，就算放在万年尺度里，也能排进最寒冷的六七个时期之一。他即位的1628年，正好是这场极寒的中段——冬天冷得能冻裂河面，连江南的苏州、杭州都下起了罕见的大雪；夏天则是大旱与洪涝交替出现，北方的黄河、南方的长江，要么数月无雨、河床干涸，要么连日暴雨、堤坝溃决。
对靠天吃饭的大明来说，这样的天灾是致命的。北方的陕西、山西等地，连续八年无雨，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百姓们只能吃草根、树皮，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为了活命，无数农民背井离乡，成为流民，最终被逼得揭竿而起——李自成、张献忠的起义军，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壮大起来的。
粮食短缺还引发了连锁反应：国库因税收锐减而空虚，前线的士兵们饿着肚子打仗，军饷拖欠数月不发，士气低落到了极点；北方的游牧民族，也因草原牧草枯死、牲畜大量冻死，为了生存不得不频繁南下劫掠，后金（清）的铁骑更是趁机一次次突破边关，烧杀抢掠。
一边是内忧，一边是外患，一边是天灾，一边是人祸——吏治腐败的官员们依旧中饱私囊，勾心斗角的大臣们依旧党同伐异，而他这个皇帝，就算再勤勉，再想力挽狂澜，在这样的大势面前，也不过是个倒霉蛋罢了。他就像一个守着即将倾塌的房子的人，明明知道房子迟早会倒，却还是要拼尽全力去堵每一个漏洞，哪怕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面前崩塌。
周皇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靠在他肩上，声音温柔却坚定：“陛下，不管将来如何，臣妾都会陪着陛下。就算国库再空，臣妾也会继续带着宫女们织布；就算前线再难，臣妾也会省下每一分钱充作军饷。只要陛下不放弃，臣妾就永远不放弃。”
崇祯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瘦弱身躯里的力量，眼眶终于湿了。他知道，有这样一位皇后在身边，就算前路再黑暗，他也得咬牙走下去——不为自己，为了她，为了那些还在苦苦支撑的百姓，也为了这风雨飘摇的大明。
坤宁宫的烛火依旧昏暗，可屋内的织布机“嗡嗡”声，却像是一首最动人的歌，在这寒冷的明宫夜里，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家国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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