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崇祯听了温体仁的话,紧绷的下颌线稍稍松弛,脸色也缓和了几分。他微微颔首,语气却依旧带着威严:“说得好!‘天子无私事’——这嘉定伯夫人,算起来还是朕的便宜岳母,先是教子无方,纵容其子贪赃枉法、克扣军饷,如今竟还敢闯宫辱后!她莫非觉得,凭着皇后的情面,朕便不敢治她的罪?甚至……她这般行径,与‘谋反’何异!”
说到“谋反”二字时,崇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他猛地转向殿外,厉声喝道:“来人!传朕旨意,将嘉定伯周奎即刻带到军机处来见朕!朕倒要问问他,是怎么管束家眷的!”
“诺!”殿外的站殿将军高声应和,甲胄碰撞着发出“铿锵”的脆响,脚步声急促地远去,很快便消失在宫墙深处。
“陛下息怒!”首辅李标连忙上前,花白的胡须因急切而微微颤抖。他躬身时,腰间的玉带几乎要滑落到腰间,连忙用手扶住,语气恳切:“老臣以为,嘉定伯夫人虽有罪,却万不敢有‘谋反’之心。她许是因世子被拘,一时心急如焚,舔犊之情乱了方寸,才做出这等糊涂事,惊扰了皇后娘娘。依老臣之见,当以‘教子无方’‘大不敬’二罪定罪,予以惩戒便可,不必牵扯‘谋反’这等重罪——若真定了谋逆,恐会让天下勋贵人人自危,反倒动摇朝堂根基啊!”
李标这话,并非无的放矢。他对嘉定伯一家的贪吝自私早有不满——去年朝廷筹募边军军饷时,周奎坐拥百万家产,却一毛不拔,还是皇后私下从内帑中拿出五千两银子,悄悄送回娘家,让他做个表率,可周奎最终只捐了两千两,剩下的三千两竟全入了私囊。可作为首辅,他更需考虑朝堂稳定:眼下大明内有李自成、张献忠的起义军,外有后金的铁骑,正是多事之秋,若因一桩外戚闯宫案便定“谋反”重罪,难免让其他勋贵觉得陛下猜忌心重,日后谁还敢真心辅佐?
温体仁也适时上前一步,接过话头:“陛下,李首辅所言极是。嘉定伯为皇后生父,若处置过重,不仅会伤了皇后之心,也有损陛下‘仁德’之名。依臣之见,此事当‘小惩大诫’——既要正国法,让天下人知道宫闱不可擅闯、国母不可轻辱;又要全帝后情谊,不让皇后在亲眷与夫君之间为难,这才是万全之策。”
崇祯的目光落在温体仁身上,语气终于缓和了些:“哦?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小惩大诫’?既不轻纵,又不苛责,还能让朝野信服?”
温体仁躬身答道:“陛下,可依我大明律例,令其‘纳银抵罪’。所缴银两归入赃罚库,充作边军军饷或国库开支——此举既符合祖宗之法,又能一举两得:一则惩戒了嘉定伯府,二则补充了国库,更不会伤及帝后情谊,可谓是万全之策。”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我大明律中早有明文规定,但凡罪者,除谋反、叛逆、弑父等十恶不赦之罪外,皆可依罪轻重纳银抵罪。这‘纳银抵罪’并非凭空捏造,而是有渊源的——远可追溯到唐虞时期的‘金作赎刑’,《尚书·舜典》中有‘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宫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的记载,《管子》也提过‘过罚以金’,彼时多适用于过失犯罪、轻微犯罪或有特殊身份者,带着赎刑的悲悯之意。”
“到了我大明,这一制度愈发完善。”温体仁的声音愈发沉稳,“所谓‘赃罚’,便是收缴犯罪所得的赃物,及对犯罪人科处的财产性刑罚;而‘赃罚收入’,则包括赃罚银、纳纸、罚钱、纳米等多种形式,用途也极为广泛——既可充作六部办公费用、打造军器、修筑城池,也可用于赈济灾区饥民、支付狱政管理开支,甚至皇室的部分用度与官员俸禄,都曾从赃罚收入中支取。尤其是到了近年,国库空虚,中央与地方对赃罚收入的依赖愈发严重,‘罚赎’也成了补充财政的灵活手段。”
他抬手指了指殿外的方向,补充道:“陛下想必知晓,皇城西安门内的西什库大街,始建于正统年间,那里设有十座仓库,合称‘西什库’,分别存储不同物资——甲字库储布匹颜料,乙字库储军器,丁字库储铜铁木料,而其中的‘赃罚库’,便是专门收贮罚没官物与金银钱钞的库房。嘉定伯府若纳银抵罪,这笔银两最终便会归入赃罚库,届时可由户部统筹,尽数拨给边军,解燃眉之急。”
这话并非温体仁信口开河,而是有明一代的制度惯性。明初时,朝廷沿用元法,强制推行大明宝钞,禁止金银交易,律法中也明确规定以钞抵罪;可自正统年后,随着商品经济发展,宝钞贬值,用银逐渐合法化,“以钞抵罪”也慢慢演变为“以银抵罪”。到了崇祯年间,纳银抵罪早已是朝野默认的惯例,小到官员贪腐,大到勋贵失仪,只要不触及“十恶”,大多能通过缴银赎罪。
只是这制度到了后期,也滋生出不少弊端。地方官吏为中饱私囊,不断扩大“谪罚输赎”的范围,甚至出现“有钱可赎罪,无钱便问斩”的荒唐事——有时候,有没有罪、罪重罪轻,竟成了“银子说了算”。刑事案件按经济案件办,政治案件也按经济案件办,“赎罪银”渐渐成了统治阶层谋财的工具,本应用于军饷或赔偿被害人的罚银,大多流入了权贵的私囊,成了他们奢侈挥霍的资本。就像去年,应天府知府贪墨赋税,本应革职查办,却因缴了三万两赎罪银,只被降职调离,此事至今仍被百姓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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