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了,也没守住。”周奶奶的声音带着哽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当年日军占领这里的时候,想把林家的染坊抢走,不仅要抢布,还要抢染谱。公公知道躲不过,就想着把染谱藏起来。他在缸底凿了个小窟窿,有拇指那么大,把染谱卷成细细的卷,外面裹上蜡纸,塞进窟窿里,再用掺了头发灰的陶土补上——那陶土就是当年剩下的,掺了他的头发灰,补上去之后,缸底的颜色跟其他地方一模一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的声音里渐渐有了哭腔:“后来日军真的来了,把染坊里的布全抢走了,连染桶、染棒都没放过,却没发现那口缸的秘密。他们嫌那缸太重,搬不动,又觉得是个普通的陶缸,就留在了染坊里。公公看着他们把染坊搬空,躲在柴房里不敢出来,直到日军走了,才敢出来抱着缸哭——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肩膀被柴房的木刺扎破了,血渗到衣服上,跟缸上的染料混在一起,都分不清是血还是靛蓝。”
孟云抽了张纸巾递过去,钢笔放在笔记本上,笔尖还在纸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墨点。“那染谱后来是怎么取出来的?”她轻声问,生怕打断周奶奶的回忆。
“后来公公病重,躺在床上起不来,临终前才把这事告诉正明。”周奶奶接过纸巾,却没擦眼泪,任由泪珠落在染刀上,晕开一小片水渍,“那时候我刚嫁进林家没多久,才二十出头,还没学会染布。正明照着公公说的,在月圆之夜,把缸搬到染坊的院子里,用这把染刀敲了敲缸底的补痕——公公说,染刀是周家传下来的,刀身上有‘周’字,跟缸里的‘林’家魂能对上,敲的时候要轻,要听缸的声音,声音变了就说明找到补痕了。”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把院子照得跟白天一样亮。正明蹲在缸边,手里拿着染刀,手抖得厉害,敲了好几下才找到补痕。补痕一敲就碎了,里面的染谱卷掉了出来,外面的蜡纸都发黄了,却一点没坏。我们俩在染坊里点了盏煤油灯,灯芯跳得厉害,正明把染谱摊在桌上,一页页给我讲上面的技法,说‘阿英,你看这冰纹染法,要先把布用米汤浸过,再放进染缸里,水温要保持在三十七度,多一度少一度都不行’,还说以后要把林家染法传下去,让更多人知道老祖宗的手艺有多好。”
“可谁知道,后来会出那样的事。”周奶奶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出什么事了?”林浩追问,他往前凑了凑,膝盖都快碰到周奶奶的椅子了。他从小就听爷爷提过“染谱”“老缸”,却从来没听过这些细节,现在听周奶奶说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着,又酸又胀,“是跟爷爷后来不能染布有关吗?”
周奶奶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染刀的刀刃上轻轻划动,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婴儿的皮肤。“大概是三十年前吧,那时候正明已经把染坊打理得有模有样,附近的布商都会来我们家收布,连上海的商行都来过。”她的声音慢慢变得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责,“有个姓吴的布商找到正明,说想跟他合作,把林家染布卖到国外去。他穿得西装革履,手里拿着国外的布料样品,说‘林师傅,您这手艺是宝贝,国外人就喜欢老手艺,我们合作,保准能让您的布卖遍全世界’。”
“正明一开始不同意。”周奶奶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对丈夫的理解,“他说老手艺得守着本心,不能为了赚钱丢了规矩——染布要守火候,要守水质,更要守良心,要是为了赶产量、卖高价,用化学染料代替天然染料,那就是砸了林家的招牌。可那姓吴的天天来,有时候还带着水果点心,坐在染坊里跟正明聊天,聊国外的布料市场,聊传统手艺的‘出路’,说‘守着小染坊饿不死,但也发不了财,您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
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愧疚,头也低了些:“那时候家里条件确实不好,我刚生了小儿子,孩子体弱,经常生病,医药费要花不少钱。我看着邻居家都盖了新瓦房,我们还住在老染坊的旧房子里,心里也着急。有天晚上,我跟正明说,要不试试合作,说不定真能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的染布,也能给孩子攒点医药费。正明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被我说动了,跟姓吴的签了合同,还把一部分基础染法教给了他带来的徒弟。”
“结果那姓吴的是骗子?”孟云皱眉,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种故事的走向往往相似,只是落在具体的人身上,就成了一辈子的痛,“他拿到染法就跑了?”
周奶奶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染刀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他根本不是想合作,就是想偷我们的染法。”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拿到基础染法的第三天,他就带着徒弟跑了,还趁我们不注意,把染坊里存的老布全偷走了——那些都是正明花了半年时间染的冰纹布,本来要卖给上海商行的。更缺德的是,他还在染坊里留了一批劣质的化学染料,把我们的染缸都给污染了,那缸后来洗了好多次,都再也染不出原来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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