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浓墨的绸缎,沉沉地覆盖在汴水下游的河汉与原野之上。星月无光,唯有远处村落零星的灯火,如同鬼火般在无边的黑暗里明灭不定。风不大,却带着水泽特有的、湿冷的腥气,拂过密密匝匝、高过人头的新生芦苇丛,发出连绵不绝的、细碎而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就在这片被黑暗与荒芜笼罩的河汉深处,一条由废弃旧河道与雨水冲刷形成的水道里,水波正被数十条幽灵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扰动。
王璠伏在一丛特别茂密的芦苇后面,整个人几乎与黑暗和泥沼融为一体。脸上涂抹的深色草汁早已被汗水和夜露浸染得模糊,只剩下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而警惕的光芒。他身边,是同样伪装精良的几名“夜不收”老手和先锋营的火长们。
他们已经在这片复杂的水域里潜行了整整三个时辰。按照孟黑虎提供的、经过反复验证的路线图,他们避开了主河道上灯火通明的唐军水寨鹿塘关,从一条早已废弃、但春季水涨时勉强可通小舟的旧支流切入,随后进入这片如同迷宫般的苇荡河汉。
没有火把,没有声响,只有极其轻微的、船桨或撑杆拨动水流的汩汩声,以及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压低到极致的、确认方位和传递信号的水鸟鸣叫仿声。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眼睛在黑暗中努力分辨着前方同伴模糊的背影和水道的轮廓。
“将军,前面就是‘鬼见愁’岔口。”一个“夜不收”凑到王璠耳边,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向左是死水湾,据说有水匪窝点;向右水道稍宽,但需绕过一处废弃的渔村,可能有零星住户。”
王璠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辨认着手中那张用炭笔和水渍绘制的、简陋却标注着关键信息的地图。这是“夜不收”用生命换来的情报。“走右边。通知后队,噤声,快速通过。若有犬吠人声,不得理会,加速前进。”他低声下令。
命令通过极简的手势和低微的鸟鸣声,如同水波般向后传递。数十条载着先锋精锐的小船和筏排,如同暗夜中的游鱼,调整方向,小心翼翼地滑向右边的水道。
废弃的渔村轮廓在更加深沉的黑暗中显现,只剩下几段歪斜的土墙和坍塌的茅棚骨架,散发出破败与死亡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和某种说不清的腥臭味。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只有夜风穿过断壁残垣时发出的呜咽,更添几分阴森。
队伍无声地快速通过。就在即将绕过最后一处残垣时,最前面探路的一条小船突然微微一滞,船上的“夜不收”猛地举起拳头——停止前进的信号!
王璠心头一紧,示意全体静止。他眯起眼睛,透过芦苇缝隙向前望去。只见前方水道的拐弯处,隐约有一点微弱的、跳动的火光!不是灯火,更像是……篝火余烬?
有人!
几乎同时,一阵压抑的、含糊不清的嘟囔声和鼾声随风飘来。是醉汉?还是……守夜的?
“将军,怎么办?”身边的火长低声问,手按上了刀柄。
王璠脑中飞速盘算。绕开?右边是死路,左边是未知的水匪窝。强行通过?可能惊醒对方,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暴露行踪。他看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等待命令的队伍,又看了一眼那隐约的火光。不能耽搁,天快亮了。
他咬咬牙,做了个手势:准备战斗,无声解决。
三名最擅长摸哨的“夜不收”如同水獭般滑入水中,悄无声息地向火光处游去。王璠和其余人则握紧武器,伏在船中,死死盯着前方。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水波轻拍船舷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前方传来三声极轻微的、如同蛙鸣般的信号——安全。
王璠松了口气,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经过拐弯处时,他看见岸边一处半塌的窝棚旁,篝火余烬旁歪倒着两个衣衫褴褛、显然喝得烂醉如泥的汉子,鼾声如雷。三名“夜不收”如同影子般守在旁边,手中短刃在黑暗中泛着冷光。他们没有杀人,只是确保这两人不会突然醒来。
队伍迅速通过。王璠在经过时,对那三名“夜不收”点了点头。干得漂亮。
天色将明未明,最黑暗的时刻。他们终于穿过了最复杂的一段苇荡,前方水面渐宽,隐约能听到主河道沉闷的水流声。按照地图,再往前数里,有一处隐蔽的沙洲,是预定的第一个休整点。
“加速!天亮前赶到沙洲!”王璠低声传令。
小船和筏排的速度明显加快。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时,先锋营的前队,终于抵达了那片长满灌木的荒僻沙洲。众人如同上岸的疲惫水鬼,迅速将船只拖上沙滩,用芦苇和树枝掩盖,然后按照预先演练,分散隐蔽,设置岗哨,啃食随身携带的冰冷干粮,处理被水浸湿的衣物和装备。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一夜的紧张潜行,消耗了巨大的体力与精力。王璠靠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嚼着硬如石块的肉脯,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雾气朦胧的河面和对岸。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但这里,距离唐军重兵布防的鹿塘关,直线距离已不足十里。白天的行动,将更加危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