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张红英看见王桂香从外面回来时，脸色煞白得像纸，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她心里就觉着不对劲。
这会儿又听见正屋断断续续传来娘的哭嚎，混着清脆的巴掌响，一下下像抽在张红英的心上。
她再也坐不住了，屁股底下像垫了针，“腾”地站起身。屋里的油灯被带起的风晃得明灭了两下。
她快步走到厨房，拿起粗瓷碗，舀了满满一碗烧好的热水，指尖被烫得缩了缩，也顾不上疼。双手紧紧端着碗，脚步匆匆地往爹娘的屋里赶，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去，怎么也得劝爹停手，再打下去，娘的脸怕是要肿得不成样子了。
刚走到门口，父母那几句关于陈安和小哥的话就清清楚楚地钻进了耳朵里。
张红英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顿，陈安？和小哥张红军？这怎么可能？
陈安是什么样的姑娘？家境优渥，成绩也好，有三间宽敞的砖瓦房，还有一份市里的铁饭碗等着去接班，在杨树坳是独一份，比起城里姑娘也不逊色。
再看看她小哥张红军，除了顶着个大队长儿子的名头，论本事没本事，论担当没担当，平日里油瓶倒了都懒得扶，陈安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爹娘这想法也太荒谬了。
张红英在门口站了许久，指尖触到碗壁时，才惊觉那点热水早已凉透。
她没再推门进去劝架，只默默转过身，端着那碗凉透的水，脚步沉沉地回了自己那间狭小的房间。
刚走到屋门口，身后就传来脚步声。张铁牛正好从正房出来透口气，一眼就瞥见了闺女转身离去的背影，他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红英这丫头跟陈安关系不错，可不能让她坏了红军的好事。他清了清嗓子，快步跟了上去。
张红英刚回到房间，就听见身后父亲的声音。她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看见张铁牛脸上堆着平日里少见的和蔼，正朝她走来。
“红英啊，”张铁牛在她门口站定，语气放得格外温和，像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刚才是不是去找你娘了？咋不进去呢？”
张红英心里一紧，有些害怕此刻的父亲。他这副笑脸，比平日里板着脸更让人发怵。她悄悄掐了掐手心，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着头小声说：“爹，您说笑呢，我……我刚渴了去灶房端水喝呢，没去你屋里。咋了爹？”
“没去啊，”张铁牛拖长了调子，眼神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像是在判断真假，随即又笑了笑，语气越发恳切，“没去就好。爹也不想打你娘，实在是你娘那性子，再不好好管管，指不定哪天就给咱家招祸啊。”
他拍了拍张红英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红英你就不一样了，打小就懂事，又聪明，是爹的好女儿，不像你三哥，那真是扶不上墙的东西。”
夸完女儿，又贬了儿子，张铁牛才看似随意地提起正题：“对了，你二哥的对象，爹已经托媒婆在县里打听了，估摸着过阵子就能有信。至于你三嫂……红英啊，你心里有啥想法不？”
张红英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诧异，连忙摆手：“爹，我才多大啊，还在上学呢，三哥找嫂子是大事，我一个小姑娘家，咋说的准呢？”
“你这孩子，跟爹还见外？”张铁牛笑得更亲切了，“爹不是想着，你二嫂将来是要跟你二哥随军的，家里头啊，将来就你大嫂和三嫂陪着你。你一个姑娘家，在家过得好不好，将来出嫁了回娘家受不受气，全看跟嫂子们处得咋样。”
“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能不疼你？你大嫂那人，眼里只有算计，占便宜没够。爹可不就得给你找个脾气好、明事理的三嫂，将来也好帮衬你一把。”
见张红英低着头不说话，张铁牛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红英啊，爹做啥事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也是为了你好。外人再亲，哪比得上自家人实心实意对你好？”
他顿了顿，目光在女儿脸上转了一圈，语气越发恳切：“你好好想想，要是你三嫂家条件殷实，能有那找工作的门路，帮衬着你哥进了厂当上工人，到时候你这做妹妹的，身份就不一样了，找对象还不是挑着拣着来？”
最后，他抛出最诱人的饵，：“要是你哥能当上工人，等将来日子宽裕了，爹再使劲攒点钱，托关系给你也买个工作，让咱红英风风光光进城，做一个吃公家饭的女工人，那多体面！到时候，比田宝那个村里的计分员强上十倍百倍，你说是不是？”
“工人”这两个字，像两颗火星子，“蹭”地一下点燃了张红英心里那点隐秘的期盼。她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亮闪闪的光，嘴唇动了动，差点就问出“真能当上工人吗”，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张铁牛将她这细微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心里暗暗得意：这丫头果然上钩了。脸上却摆出副懊悔的样子：“嗨，你看爹这脑子，真是糊涂了！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点自责，“这种事，本就不该跟你个小姑娘家念叨，净让你瞎操心了。”
张铁牛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红英啊，爹刚说的都是废话，你啥也别想，就安心好好学习。将来啊，争取考个正经工作，端上铁饭碗，给你爹我，也给咱老张家争争光，那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张红英垂着头，手指在衣角上拧出几道褶子。她哪里听不出张铁牛这话里的敲打？明着是为她好，实则是在警告她少管闲事，更别跟陈安嚼舌根。
她也知道，所谓的“买工作”不过是张铁牛画的一张大饼，故意吊着她，防着她坏了张红军的事。可……万一呢？
自从强制知青下乡的政策下来，这城里的工作就一年比一年难找。县里的几个工厂、供销社，招工启事上第一条就是“仅限城市户口报名”。
她一个农村丫头，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除非走“买工作”的路子，可那笔钱，对张红英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把她卖了也凑不齐。
她这些年在学校拼了命地学，眼圈熬得发黑也不敢懈怠，不就是因为往年学校总会悄悄给成绩好的学生透个信，说哪家工厂有招工的打算，能给个推荐的名额？
可到了她们这届，班主任秦梅却迟迟没有动静。她心里发慌，旁敲侧击地问过几个关系好的尖子生，个个都摇着头叹气，没一个摸到工作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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