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来村的路比记忆里更难走。
靳长安拄着根从医院门口捡的断拐杖,一步一挪地往村西头的老窑方向蹭。
初春的风裹着黄土,打在脸上像细沙磨过,他裹紧了李深给买的那件藏青外套,还是觉得冷——这冷不是穿堂风带来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半生漂泊的寒。
村口的老碾盘还在,只是碾辊上爬满了绿苔,碾盘缝里塞满了枯草。当年他总在这儿和一群半大孩子赌牌九,赢了就拍着碾盘笑,输了就踹着碾辊骂娘,他爹靳老汉拿着烟袋锅追着打他,骂他“败家门的东西”,声音能传遍大半个村子。
如今碾盘旁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在上面啄食,见他走近,扑棱着翅膀飞进了旁边的杨树林。
再往前走,就看见了那三间熟悉的土窑。
土黄色的窑墙被雨水冲得满是沟壑,像老人脸上纵横的皱纹,墙根处的碱花泛着白,爬满了半人高的野蒿。靳长安的脚步突然顿住,拐杖“咚”地戳在地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盯着那窑院,眼睛慢慢红了——这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爹娘守了一辈子的家,如今却破败得像座被遗弃的坟茔。
院门口的木栅栏早就烂成了碎木片,东倒西歪地堆在地上,被野草半掩着。他抬脚迈过去,脚下的落叶发出“咔嚓”的脆响,惊飞了草叶间的一只灰雀。院子里比他想象中更荒芜:西南角堆着的几捆木板被雨水泡得发胀发黑,木缝里长着小小的蘑菇,散发着潮湿的腐味;曾经整齐的菜地如今成了野草的王国,狗尾巴草、拉拉秧、苦苣菜长得比人还高,把当年他娘李秀兰亲手垒的田埂都盖得严严实实;只有院子中央那棵老枣树还站着,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生硬的手掌,最高的枝丫上挂着几颗发蔫的红枣,皱巴巴的,在风里摇摇晃晃,像随时会掉下来的泪滴。
靳长安扶着拐杖,一步一步挪进院子。
野草的尖刺刮破了他的裤腿,划出细细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他先走到中窑门口,那扇木门早就没了门板,只剩下两根朽坏的门框,歪歪扭扭地立着。他往里瞅了一眼,黑暗里隐约能看见当年摆着八仙桌的地方,如今堆着半塌的土坯,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网兜里挂着几只干硬的飞虫尸体。
“爹……娘……”他喉咙里挤出一声轻唤,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当年中窑是家里的堂屋,他爹靳老汉总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抽旱烟,他娘李秀兰在旁边的灶台前忙活,蒸汽裹着饭菜的香,飘满整个窑院。
有次他赌输了钱回家,把他娘刚蒸好的馒头摔在地上,他爹抄起烟袋锅就砸在他背上,骂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孽障!”他当时梗着脖子顶嘴,说要跟这个家断绝关系,现在想想,那竟是他爹最后一次有力气骂他——没过两年,靳老汉就得了肺痨,躺在床上咳得只剩一把骨头,咽气时他正在邻村赌牌,是王婶跑了三里路把他揪回来的,爹的眼睛到闭时都没合上。
他又挪到东窑。
东窑是他爹娘的卧房,窗户早就脱落了大半,剩下的几块窗纸烂成了碎条,在风里飘得像招魂的幡。他扶着窗框往里看,土炕已经塌了一角,炕席烂成了丝,当年他娘绣的枕头套掉在地上,被老鼠啃得满是破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炕边的柜子倒在地上,抽屉摔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枚生锈的顶针滚在尘土里。
他想起他娘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初春的下午。
最后,他挪到了西窑——那是他当年的卧房。
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响,惊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迷得他睁不开眼。
他捂着嘴咳了半天,等灰尘落定,才看清窑里的景象:土炕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能埋住脚面,炕边的木箱倒在地上,里面的旧衣服烂成了碎片;墙面上他年轻时贴的武侠海报早就褪色发黄,边角卷了起来,露出后面斑驳的窑墙;地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是他当年喝剩下的,瓶身上的标签都看不清了。
靳长安慢慢走到炕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炕面上的灰——那层灰像细雪似的,沾了他满手。
他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珍珠第一次来他家,就是坐在这张炕上,给他缝补磨破的袖口。珍珠那时还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手指纤细,针脚细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上,泛着金色的光。
他当时觉得珍珠土气,嫌她话少,总爱跟村里的姑娘打打闹闹,把珍珠的真心当草芥。后来珍珠怀了团团,他还是天天泡在酒馆里,珍珠大着肚子给人洗衣裳挣钱,他却拿着那些钱去赌,输了就回家发脾气摔东西,有次还把珍珠刚给孩子做好的虎头鞋扔在地上踩烂了。
“珍珠……”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满是灰尘的炕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想起离婚那天,珍珠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离婚协议书,三个孩子站在她身后,团团抱着圆圆的胳膊抿着嘴,圆圆眼里含着泪,雪松躲在她腿后,眼睛里满是恐惧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当时躺在酒馆的长椅上,接过协议书看都没看就签了字,还骂珍珠“嫌贫爱富”,现在才知道,她不是嫌贫,是嫌他烂泥扶不上墙,嫌他给不了孩子一个安稳的家让孩子们跟着受了太多苦——有年冬天,团团冻得手脚生疮,珍珠抱着孩子在雪地里哭,求他去借点钱买冻疮膏,他却拿着仅有的钱去买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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