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尖沙咀,金马伦里的通利琴行旗舰店。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松香、木料与皮革的气息包裹而来,像踏入另一个时空。
冷气很足,几十架钢琴静默陈列,光洁的漆面倒映着顶灯,黑白琴键如等待被诉说的语言。
一楼零星有几个试琴者,断续的琴音在空中轻轻碰撞。
我穿过这片声音的丛林,走向那架白色三角钢琴——我需要回到音乐最原初的怀抱,让连日来 overload 的思绪在音波中找到秩序。
雅马哈C3,演奏级钢琴。琴身洁白如雪,映照着天花板的灯光。
我打开琴盖。黑白键在眼前铺展,像一条等待被行走的路。
或许,我真的需要回到音乐本身,寻找最初的宁静。
这些天在香港的奔波——谈判、会议、深谈、沉思——所有的信息、情绪、责任,都堆积在心里,需要一种方式梳理、沉淀。
而音乐,是我最熟悉的语言。
……
店员走过来,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用粤语轻声问:“先生,要试音吗?”
我点头,在琴凳上坐下。
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没有立刻落下。
闭眼。深呼吸。
将连日来的所有感受,缓缓调动:
沈钧儒教授说的“法度与心象”——那种在规则中寻找自由的艺术哲学。
电视屏幕上无声的残垣断壁——历史伤疤带来的震撼与急迫。
吴冠中画里的“江南春”——抽象线条中蕴含的湿润与生机。
陈基业老先生的家族史——百年漂泊中对文化根脉的执着。
还有那些商业谈判的细节、合同条款的博弈、对未来布局的焦虑与期待……
所有这些,像不同颜色的丝线,在脑海里交织、缠绕。
然后,手指落下。
没有预设的旋律,没有固定的和弦进行。完全即兴,让手指跟随心绪流淌。
第一个音是低音区的A,深沉、绵长,像一声叹息。
接着,左手开始构建和弦:Am→G→F→E。简单的进行,但用了不同的转位和延伸音,让色彩变得丰富。右手在高音区游走,旋律线自由舒展,带着东方五声音阶的韵味,但又融入了现代和声的张力。
节奏是自由的,像呼吸,时缓时急。
我闭上眼睛,完全沉浸。
音乐像一条河,从指尖流出。起初是缓慢的、沉思的段落——那些低音区的和弦进行,像是历史的沉重脚步。然后,旋律线开始上扬,变得明亮,像是晨光穿透云层。中段,节奏加快,左手出现重复的固定音型,像心跳,像脉搏,而右手的旋律变得跳跃、充满探索性——那是商业布局中的机变与灵动。
然后,突然,一切慢下来。
右手弹出几个单音,相隔很远,中间有漫长的留白。
那是吴冠中画里的“留白”,是沈教授说的“无法之境”,是陈老讲述中那些沉默的、未被言说的部分。
留白之后,和弦重新进来,但变得温暖、宽广。
旋律线回归五声音阶,但这次,像是找到了归宿,安稳地落在一个明亮的C大三和弦上。
最后一个音,我让踏板一直踩着,让共鸣在琴箱里缓缓消散。
余音绕梁。
我睁开眼。
掌心有汗。
完全沉浸中,我甚至没注意到,不远处一位试弹合成器的外国男子已经停下了动作,侧耳倾听。直到我弹完,掌声响起。
“Bravo!”他走过来,德语口音的英语带着真诚的兴奋,“精彩的即兴!独特的融合——东方的韵律骨架,西方的和声色彩……令人印象深刻!”
他大约四十岁,瘦高,金色短发,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鼓鼓的背包,看起来像是音乐制作人或乐手。
“谢谢。”我站起身。
“你的音乐里有故事,”他目光敏锐,蓝色的眼睛像能看透什么,“不轻松的故事。我听到了距离、反思……还有力量的积蓄。你是在用音乐整理思绪吗?”
我心微微一动。
音乐确实是一种语言,而懂这种语言的人,能听出弦外之音。
“算是吧。”我说,“最近经历了很多,需要消化。”
“理解。”他伸出手,“卡尔·海因里希,柏林独立音乐制作人。来香港参加一个电子音乐工作坊。”
“田浩彣,音乐人。”
短暂交流。卡尔对音乐融合有深厚的见解,他刚从巴厘岛采风回来,收集了不少当地的甘美兰音乐素材,正尝试用电子音乐的方式重构。
“东方音乐的魅力在于‘空间感’。”他兴奋地说,“西方的和声体系是纵向的,讲究堆叠;东方的旋律思维是横向的,讲究线条的流动和留白。我在你的即兴里听到了这种结合——你在纵向的和声进行中,创造了横向的旋律空间。”
这个观察很专业。我来了兴趣:“您在做具体的融合项目吗?”
“正在尝试。”卡尔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型数字录音机,“这是我昨晚在酒店录的——用软件将甘美兰的采样重新切片、变速、叠加电子节奏。你想听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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