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民宿客厅的灯光柔和地洒落。赵德胜坐在茶几旁的一把椅子上,身前平放着那把跟随他出生入死、布满战痕的厚重砍刀。他找来一块相对干净的软布,蘸了点水,开始极其专注而缓慢地擦拭着刀身。冰冷的污水混着暗红色的锈迹被抹去,露出底下依旧锋锐却布满创伤的钢铁本质。刀刃上那一道道或深或浅、或卷或崩的缺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陈砚坐在他对面,摊开了笔记本,手里握着笔。他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准备记录下这把刀,以及这些缺口所承载的故事。
赵德胜的擦拭并非随意进行,他的手指抚过每一道伤疤般的痕迹,眼神也随之变得悠远而复杂。他的动作在靠近刀镡(刀身与刀柄连接处)的第一道明显卷刃处停了下来。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个地方。
“这第一个口子,”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回溯往事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是在蕴藻浜北边,靠近吴淞的那片河滩上崩的。那是俺第一次,用这刀,结结实实地砍在了鬼子的身上。”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午后。“一个鬼子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嗷嗷叫着朝俺冲过来。他的眼睛是红的,俺的眼睛也是红的。俺用这刀背,猛地格开他的刺刀,就听见‘锵’的一声,火星子溅出来,虎口震得发麻,这刀,就在这儿,崩了这么一道口子。”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那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后来……后来打扫战场的时候,俺看到了那个鬼子……他躺在那儿,年纪看着比俺还小,脸上脏兮兮的,可能……可能也就十七八岁。也是个娃娃兵,估计也是被逼着来的……”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怜悯,但随即又变得坚硬起来,“可是……他杀了俺的战友。就在他冲过来之前,他的刺刀,捅穿了俺旁边大刘的脖子。大刘……大刘连声都没吭出来就没了。所以……俺不能饶他。战场上,就是你死我活。”
陈砚默默地在本子上记下:缺口一,吴淞河滩,格挡刺刀,崩刃。他看着赵德胜,知道这个年轻的士兵在第一次夺取他人生命时,内心经历着怎样的震荡与重塑。
赵德胜继续擦拭,手指划过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痕迹,最终停在了一处极其深刻、几乎将刀刃崩掉一小块的缺口上,这是第十二道。
“这个,”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冷硬,眼中迸射出仇恨的光芒,“是砍一个鬼子小队长留下的。那个畜生,很凶悍,指挥着他的小队,在俺们防守的阵地上,用刺刀和手雷,硬生生拼掉了俺们排三个弟兄!阿贵、老蔫、还有才十九岁的柱子……都死在他手里!”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那股怒火至今仍未平息。“俺盯上他了。冲锋的时候,俺就认准了他。他往后跑,俺就追!追了他两条街,最后把他堵在一个破庙的断墙后面。”赵德胜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模仿着当时持刀的姿势,“他背靠着墙,举着指挥刀,嘴里叽里呱啦地乱叫。俺没给他机会,卯足了劲,一刀劈下去!就砍在他的钢盔上!”
他指着那处深刻的崩裂:“就是这儿!‘哐’的一声巨响!他的钢盔被俺砍开了一道大口子,血当时就喷出来了。俺这刀,也崩了这么大一块。他到死,眼睛都瞪着,嘴里还在喊‘天皇万岁’……”
赵德胜抬起头,看向陈砚,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地说:“俺告诉他,中国的土地,不是你们这些小鬼子能占的!来了,就把命留下!”
陈砚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迅速记录:缺口十二,破庙,劈砍日军小队长钢盔,深刻崩裂。
擦拭在继续,当布片拂过靠近刀尖的最后一个,也就是第二十七道缺口时,赵德胜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这是一个相对较新,但同样狰狞的崩口。
他的手指在那粗糙的断面上反复摩挲,久久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复杂,有遗憾,有痛楚,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这……是最后一个口子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就是昨天……最后一次冲锋的时候。鬼子的那挺机枪,藏在暗堡里,吐着火舌,压得俺们抬不起头。俺瞅准一个空子,从侧面冲过去,想砍了那个机枪手。”
他微微闭了下眼睛,仿佛在回忆那惊心动魄的一瞬。“就在俺举刀要劈下去的时候,旁边爆炸了,不知道是手榴弹还是炮弹……一块弹片飞过来,划中了俺的胳膊,就是你们给包扎的这地方。俺手一抖,力气就泄了,刀砍在机枪的护盾上,就崩了这最后一道口子……”
他低下头,看着那道缺口,语气里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遗憾:“要是……要是没这个缺口……要是俺的胳膊没伤……说不定……说不定就能把那个机枪手砍了……就能让后面的弟兄……少死几个……俺……俺就能多杀几个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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