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干裂的官道,卷起呛人的黄尘。自京城南下,越近河南,空气中那股无形的沉重便越加粘稠。官道两旁,景象悄然变化:初时偶见拖家带口、神色仓皇的零星流民,如同溃堤前渗出的水滴;渐渐地,水滴汇成了浑浊的溪流,最终在靠近开封府界的驿站旁,演变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绝望的汪洋。
衣衫褴褛的百姓或坐或卧,挤满了驿站周围的空地,延伸至枯黄的田野。咳嗽声、压抑的呻吟、孩童虚弱的啼哭混杂着牲畜不安的嘶鸣,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心碎的死亡之网。浑浊的眼睛里,是烧灼般的高热带来的迷茫,是对生机的彻底麻木。更远处,几缕不祥的黑烟歪歪扭扭地升上灰蒙的天空,那是焚烧尸体的所在,焦臭的气味随风弥漫,如同死神冰冷的吐息,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停车!” 陈瑜低沉的声音穿透了车厢外令人压抑的声浪。
马车尚未停稳,他已掀帘跃下。墨色蟒袍的下摆掠过沾染尘土的枯草,腰间悬挂的王命旗牌在阴沉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他立于官道高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扫过这片人间炼狱。三百京营精锐无声勒马,护卫着满载药材物资的沉重车队,在流民惊惧麻木的注视中,形成一道沉默而肃杀的屏障。太医院的车队紧随其后,孙妙仪随祖父孙清源一同下车,浓烈的药味混杂着尸体的焦臭扑鼻而来,她脸色微白,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节发白,但那双清澈的杏眸里,除了凝重,更多了一份不容动摇的坚毅——这是医者的战场。
“赵铁柱!” 陈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戈交鸣般的穿透力。
“卑职在!” 赵铁柱如猎豹般无声地出现在陈瑜身侧,右手按在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隼。
“传令!” 陈瑜的目光依旧锁定前方混乱的流民群,字字清晰,不容置疑,“京营分出两队精骑,即刻向前,沿官道两侧清出三里隔离地带!凡有流民聚集,晓谕朝廷赈灾钦差已至,命其原地待援,不得再向开封方向移动半步!违令冲击隔离线者,以传播疫病、祸乱地方论处,可就地格杀!”
“就地格杀”四字出口,带着凛冽的寒意,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一凝。孙清源等几位老御医闻言,眉头微蹙,但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终究没有开口。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再令!” 陈瑜的声音毫不停顿,“余下京营,就地扎营,设立前哨检疫点!营地需掘深沟,沟内遍撒生石灰!营地内划分三区:未染疫者收容区、疑似染疫观察区、已确诊隔离区!各区之间,以石灰画线,树栅栏相隔,派兵严守!任何人等,无本官手令,严禁跨区!违令者,同罪!”
赵铁柱抱拳领命:“遵令!” 转身如风般传达命令,京营将士立刻行动,马蹄声、呼喝声、铁器碰撞声瞬间打破了死寂,一股森严的铁血秩序开始强硬地楔入这片混乱的泥潭。
陈瑜这才转过身,看向身后神情肃穆的太医院众人,目光在孙妙仪坚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他走向孙鹤年,声音放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孙院使及太医院诸位。疫区凶险,步步杀机。本官所立新规,乃阻断瘟神蔓延之根本,望诸位鼎力相助,务必遵行!”
孙鹤年深吸一口气,拱手道:“钦差大人思虑周详,老朽及太医院上下,自当遵令而行,共赴时艰!”
“好!” 陈瑜点头,开始详细部署,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心上:
“其一,凡入营地者,无论军民官民,皆需由太医院吏员先行初检。查验其有无发热、头痛、寒战、身起红疹诸般疫症初兆。无症者,方可入未染疫收容区,分发号牌,登记造册。”
“其二,初检有疑者,即刻送入观察区。由御医接手,每日两次详查体温、脉象、疹情变化。观察期定为七日。七日内无新症出现,方可转入收容区。”
“其三,一旦确诊染疫,立时送入隔离区!此区为死地,非特派医护,严禁出入!区内再细划轻重病区,务必严防交叉感染!”
“其四,所有医护吏员,接触病患之前后,必须用烈酒净手,以沸水煮过的生布覆住口鼻!此为‘面遮’,绝不可省!接触过病患或死者之衣物、器物,必须投入生石灰水中浸泡至少两个时辰,再行暴晒!病患所用便溺污物,就地深埋,上覆厚厚生石灰!”
“其五,尸体处置最为紧要!绝不可土葬!寻远离水源、下风口处,掘深坑,尸体堆积,浇以猛火油,彻底焚化!待余烬冷却,再覆以生石灰及厚土!参与处置尸身之役夫,事毕需全身以烈酒擦拭,衣物尽焚!另设一‘尸秽处置队’,专司此事,不得与医护、收容人员混杂!”
“其六,饮水食物,务必煮沸!严禁取用生水!营地内设‘沸水点’,专人看守,日夜不停供应沸水!所有入口之物,皆需滚水烫过!”
一条条清晰而冷酷的指令从陈瑜口中吐出,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严密和决绝。这已不再是传统的施药救人,而是一场以钢铁意志和科学方法对抗无形瘟神的战争!孙清源等老成持重的御医,起初眼中尚有疑虑,但随着陈瑜条分缕析地阐述隔离、消杀、阻断传播链的道理,他们的眼神渐渐由惊疑转为震撼,最后化为深深的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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