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最怕有人借酒闹事。
院里支起的流水席吃到了下半场,日头偏西,酒酣耳热。
果然,奶奶那边的侄子——大平叔,几杯烧酒下肚,脸膛便红得像关公,舌头也开始不听使唤。
他举着杯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嗓门比平时高了好几度,话头从地里的庄稼扯到陈年的旧事,絮絮叨叨,越说越不着调。
席间的热闹劲顿时凝滞了几分。奶奶脸上的笑容淡了。
拿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母亲抱着我的手也微微收紧。
就在这时,二叔他一个眼神扫过去,此刻凌厉得像腊月的风刀子,直直剜向还在滔滔不绝的大平叔。
大平叔被那目光一钉,酒似乎醒了大半,后面的话硬生生噎在喉咙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旁边机灵的表哥立刻起身,半搀半架地把他往屋里扶:“叔,您喝多了,我扶您去歇会儿……”
一场微澜,悄无声息地平息。
席间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仿佛刚才只是风吹皱了碗里的一层油花。
说来也怪,平时最怕生人。
见多了生面孔就要往母亲怀里钻的我,那天却格外地“识大体”。
不哭不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为我而设的热闹世界。
被妈妈抱着,一桌一桌地转,认亲,收礼。
那些沾着泥土气息的粗糙大手,那些带着皂角清香的柔软手指,轮流抚过我的脸蛋、我的头顶。
有长辈拇指轻轻摩挲我的眉骨,念叨着“眉清目秀,是个有福的”;
有婶子温暖的掌心贴着我的后背,笑着说“身子真结实,好养活”。
我竟一点不怕生,只是安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像一颗饱满而安然的果实。
很快,我的脖子上就变得沉甸甸、热热闹闹的——挂满了各色丝线编织而成的“长命锁”。
红的像火,绿的像叶,黄的像金,蓝的像天……
每一根精心编结的彩绳下方,都用更细的红线拴着钱币,有叠成三角的两块、五块,也有直接系着的崭新的十元“大团结”。
它们在阳光下微微晃动、碰撞,发出细碎而悦耳的轻响,宛如一道悬挂在我胸前的小巧彩虹,绚丽夺目。
毫无疑问,那串最重、彩线最密、钱币最多的“锁”,来自奶奶。
那是她用出嫁时压箱底的红丝线,混着金线、彩线,熬了几个晚上编成的,下面缀着的礼金,厚厚一沓,是寻常“锁”的十倍不止。
每一条彩绳,都是一份沉甸甸的、滚烫的祝愿与期盼。
母亲抱着我,低头看着我颈间这累累硕果,笑意从眼底漫出来,溢满了整张脸,几乎难以合拢双唇。
这一天,她收获比满月更丰厚的礼金。
当夜幕如同温柔的巨掌悄然合拢,宾客们带着酒意和满足渐渐散去。
院子里杯盘狼藉,空气中混合着饭菜余香、酒气和淡淡的烟火气,虽杂乱,却弥漫着一种宴会后充实的心满意足。
煤油灯被捻亮了,昏黄温暖的光晕撑开一小片宁静。
奶奶和母亲并肩坐在炕沿上,就着灯光,开始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梳理那些华丽的“锁”。
她们小心翼翼地将彩绳一一解开,把那些承载着心意的钱币抚平、理好,用一块崭新的红布仔细包起来。
“这些啊,都给我们霞子好好存着!”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将我更紧地拥在怀里,然后低下头,在我散发着奶香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绵长的吻。
她的轻声的说:“愿吾儿霞子,这辈子,平平顺顺,康康健健,喜乐无忧。”
煤油灯将我们祖孙三代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依偎成温暖而巨大的一团,不分彼此。
这个由秘密、勇气和深爱共同构筑的家。
在这个弥漫着枣花香的夜晚,仿佛真的被一种看不见的祥瑞稳稳笼罩。
而“乔红霞”这个名字,就像一道刺破命运阴霾的、真正的霞光,开始照亮我今后虽未知却注定被爱充盈的人生路。
那一夜,我枕着满院的余欢、脖颈间仿佛残留的彩线触感,沉沉睡去。
梦里,无数五彩的丝线在光影中飞舞、交织,最后结成一个个结实又美丽的结,像极了奶奶口中,那些能锁住平安、拴住福气、保佑我长命百岁的“千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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