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年的初冬
关外的寒风还盘桓在山坳里,一个消息却像乘着北风般,抢先一步灌进了我们乔家大院里——二叔要结婚了。
二叔今年二十八了,在村里早被归入“老大难”的行列。
那些年,他话越来越少,眉宇间总凝着一股挥不散的郁郁之气。
婚姻大事,便在这沉默的郁郁中一年年耽搁下来,成了爷爷奶奶心头一块日渐沉重的石头,压得他们夜里翻来覆去,对着漆黑的房梁无声叹息。
可谁也否认不了,二叔生了副极好的相貌。
那是种被书香浸过的英气: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清亮如寒星,一米七六的个子立在那里,肩背挺直,像棵风雪里也不肯弯腰的青松。
他走到哪里,哪里便仿佛亮堂了几分,真真是鹤立鸡群般的人物。
也正因这份出众,寻常人家的姑娘,倒像是衬不上他了。
奶奶的亲弟弟——我们的二老舅,他几番牵线,终于在省城为二叔撮合了一门亲事。
新娘子姓林,是首府毛纺厂的正式工人,吃商品粮的。
家里兄妹三人,她是唯一的女儿,上头一个哥哥已经成家,下头一个弟弟还在读书,她是被父母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姑娘,据说连厨房都很少进。
这背景,在庄户人听来,已带了几分云端上的矜贵。
这门亲事,从提亲开始,便透着一股子让人不敢小觑的“城里人气派”。
二叔单位分了房子,虽是老式联排房里小小一间,却也意味着他真正脱离了泥土,在省城的水泥地上扎下了根。
而最让人咂舌的是,是那笔传说中的彩礼——整整一千块。
在那个年头,一个壮劳力在地里刨食一年,刨去口粮也未必能剩下百十块;城里工人每月攥着几十块的工资,得精打细算着过活。
一千块,不啻于一个天文数字,像块沉甸甸的金砖,能把人梦里呼吸的空气都压得稀薄。
消息是傍晚传到母亲玉梅耳朵里的。
她正在昏黄的灶膛光里和面,准备蒸一锅明天吃的白面馒头。
水是温的,面是新的,原本揉得劲道十足。
可那消息像一阵冷风灌进来,她手上的动作肉眼可见地慢了下去。
最后几乎停滞,只是无意识地、反复地在那团越来越光滑柔软的面团上,按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指坑,仿佛想把自己心里那股无处着力的闷气,都摁进这沉默的食物里。
夜里,父亲难得休息,他靠在炕头就着油灯卷旱烟。母亲终于没忍住,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扰了窗外无边的夜色。
又像怕泄露出太多自己都嫌丢人的委屈:“同样都是儿子,怎么到了老二娶媳妇,就能掏出这么座金山来?
当年咱们……咱们那会儿……”
后面的话,她被一股更大的酸涩堵住了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沉甸甸的叹息。
她觉得婆婆心里那杆一直以为还算平稳的秤,此刻秤砣“哐当”一声,毫无缓冲地砸向了另一端。
那份清晰的“厚此薄彼”,像一根浸了醋的牛毛细针,精准地扎进了心口最柔软处,不流血,却从此落下了一个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泛着酸胀的病灶。
转眼到了接亲的正日子。
尽管心里那团不快磨得人五脏六腑都发慌,母亲玉梅还是起了个大早。
她翻出箱底压了多年、只在最重要场合才舍得穿的那件黄格子呢外套!
头发是前几天特意到镇上烫的,时髦的大卷,此刻被她用发卡仔细拢在耳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脸上薄薄扑了一层带着淡香味的粉,遮住了连日来睡眠不佳留下的憔悴。
晨光熹微,她立在院中。本就白皙的皮肤在香粉的衬托下更显光洁。
那双格外醒目的双眼皮大眼睛,因为心事而蒙着一层水色,反而少了平日的利落,多了几分复杂的韵味。
一米七的高挑身量,裹在裁剪虽不新潮却十分妥帖的外套里,腰身依稀可辨,竟丝毫不显土气,反而有种乡间少见的利落与挺拔。
她转身,决然地汇入了门外早已喧闹起来的迎亲队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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