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冷得嘎嘣脆。
你姥姥和你五姥姥,同一天嫁进金家的老宅。
两顶红轿子,一前一后抬进村,唢呐声能把树上的霜花都震下来。”
母亲的声音飘忽着,仿佛也坐进了其中一顶轿子。
轿子颤悠悠停在老宅门口,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老规矩,新娘子得由新郎牵着下轿。
你姥爷那时还是个俊后生,他深吸一口气,撩开你姥姥轿前的帘子,伸出手——”
母亲顿了顿,像是要攒足气力,说出那个决定性的瞬间。
“就在这时,一只穿着崭新绣花鞋的脚,从轿里探了出来,稳稳踩在铺地的红毡上。”
“人群里,‘嗡’地一声,像炸了窝的蜂。接着是压不住的骚动,有人惊得倒抽凉气,嗓门亮的人直接嚷了出来:‘哎呦喂!好大的一双脚!’”
你姥姥在轿子里,听得真真儿的。
那只刚踏出去的脚,像被火烫了,一下子就僵在了红毡上。
她后来跟我说,那一刻,血都凉了,恨不得把脚剁了缩回去,一辈子就躲在那顶轿子里了。
母亲的叙述里浸着当年的寒气。
那个年代,女子的脚是藏在裙裾下的第二张脸,三寸为“金莲”,四寸是“银莲”,再往上,便是难寻婆家的“大脚婆”,要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可你姥爷,”母亲的声音忽然暖了,像冻土裂开缝,透出底下的热气,“他握紧了姥姥的手,指甲都掐进她肉里了。”
“他凑近盖头,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怕啥?脚大站得稳。咱们要过的日子长着呢,就得站得稳。’”
“就这一句话,”母亲说,“像根钉子,把你姥姥那颗要逃走的心,钉回了腔子里。”
她踩着那双被众人审视、嘲笑的‘大脚’,一步,一步,走完了那条比一生还长的红毡。”
“可巧的是,”母亲的语气变得复杂,像调入了别的颜料,“紧跟着,你二姥爷也牵着五姥姥下轿了。
当五姥姥那只真正的‘三寸金莲’,怯生生地从轿帘下探出来——小得真像端午节的米粽,得靠二姥爷牢牢架着,才踩稳了地——你听听四周那声音!”
母亲学起了当年的赞叹,那赞叹却让此刻的我们感到一丝寒意:“‘瞧瞧!这才是美人脚!’‘多标致的小脚啊!’”
“那一冷一热,一嘲一赞,全砸在你姥姥刚走过的路上。”
母亲望着远处,仿佛能看见那个冬日,“她说,那是她一辈子,最长的一条路。”
我的心紧紧揪着。
脚下的村路隐去了,眼前是凛冽的冬日,红盖头下无尽的羞耻与一双温热坚定的手。
“可后来呢?”我问。”
世事的翻云覆雨手,总是出人意料。
母亲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满是命运的尘埃:“你二姥爷被抓了壮丁,一去就没回来。”
你五姥姥那双被夸上天的小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守寡的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
“反倒是你姥姥这双‘大脚婆’的脚,”
母亲的声音沉实起来,像秋收时落地的麦穗,“下地、挑水、伺候公婆、拉扯一串孩子,硬是把一个快散架的家,给撑住了,撑直了。
当年村里提起她,谁不竖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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