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商场那片鼎沸的人声里抽身出来,小姑又领我拐进了东河区的新华书店。
推开门,喧闹像被骤然掐断,扑面而来的是纸张与油墨沉着的气息,另一个静谧的世界徐徐展开。
我在高高的书架间慢慢走着,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最后停在一本名为《私生女》的外国小说上。
暗红的布面封皮上,一个看不清面容的欧洲女子侧影,隐在雾蒙蒙的庄园背景前,有种欲说还休的怅然。
我挪到靠窗的墙角,就着冬日午后稀薄的天光翻开书页。
一个绵延三代、浸在潮湿雾气里的异国故事,便顺着铅字无声流淌出来。
从十九世纪末贵族庄园里钢琴教师的女儿,到战前报社中孤独的打字员,再到战后时尚界里试图挣脱过往的美丽女子……她们的爱与失落,如断线珍珠,在时代的河流里悄然散落。
我读得入了神,那些“不该存在的孩子”、永远未寄出的信笺、硝烟中的仓促别离,还有最终矗立在命运石碑前的孤独身影,交织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黯色云翳。
它与窗外备办年货的红火景象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真切地攫住了我的心。
沉浸在书的海洋里,时光仿佛被文字的浓度拉长、变稠。
小姑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带着温软的波纹:“霞,天不早了,咱该回啦。”
我蓦地惊醒,手指还舍不得从那行字上移开——“她终于明白,有些孤独是世代相传的”。
抬眼望向窗外,天光已褪成淡淡的蟹壳青,书店的顶灯不知何时亮了,在层层叠叠的书脊上投下温暖而静谧的光晕。
“哎,就来。”我轻声应着,缓缓合上《私生女》。
书页合拢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替我关上了通往那个潮湿世界的门。
指尖在暗红封皮上抚过,烫金的英文书名已有些斑驳,像是被太多辗转的心事悄然磨蚀。
我将书端端正正插回原处,让它回到那排静默的伙伴中间。
转身离开时,忍不住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个书架的位置——像与一个刚刚懂得便需告别的知音,作一场无言的送别。
跟着小姑踏出书店,傍晚清冽的风立刻拥了上来,里面裹挟着炮竹淡淡的硫磺味、炒货的焦香,还有人间烟火特有的暖意。
长街两侧,路灯渐次亮起,劝业场方向依然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方才那个被文字包裹的、寂静而湿润的宇宙迅速隐退,眼前这鲜活、热闹、结结实实的生活,重新成了唯一的现实。
我小跑两步追上小姑,手很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
她侧过头,笑意从眼角的细纹里漫出来:“看书看迷了吧?喊你几声都没应。”
“这书……不太一样。”
我含糊地应着,声音里还带着几分从故事深处浮上来的恍惚。
“喜欢小姑给你买。”她拍拍我的手,答应得爽利。
我摇摇头,没再多说。
有些书,遇见一次便足够;有些心情,也只适合在某个特定的、光线斜长的午后,独自酝酿,然后封存。
踏着月色回到小姑家,屋里已飘出诱人的饭菜香。
小姑父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回来得正好,开饭!”
小姑父的手艺真是绝了,寻常食材在他手里总能焕发出惊人的香气,随便一道家常炒菜都令人食指大动。
夜晚,躺在小姑家干净柔软的床上,窗外的喧嚣彻底沉淀下来。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思绪却飘回了那个熟悉的村里。
那个深蓝色的摘抄本,此刻应该已经安然拿在班长的手里了吧?
他翻开时,会先看到哪一页?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却让这个充满新衣书香与饭菜暖香的夜晚,泛起一丝只有自己知晓的、微甜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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