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春桃的手跟着抖了半分,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短促的墨痕。她急忙停下,抬头看向苏知微。
“擦掉。”苏知微坐在案边,声音不高,也没看她,“重新写‘渭南仓’三个字,从头开始。”
春桃咬住下唇,用指甲轻轻刮去那道错笔,又沾了点墨。纸是普通的粗麻纸,和码头送来的空运单用的是同一批,但每一笔都得像模像样,不能有半点差池。她深吸一口气,手腕悬空,一笔一画地落下。
苏知微没再说话,只是盯着她的手。那手原本细嫩,这几日抄写练笔,指节处已磨出薄茧。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袖中那几页真账单,又抬眼去看春桃刚写的那一行。
“‘渭’字三点水偏左了,对。”她伸手点了点纸面,“记账先生惯用左手压纸,右手写字,所以撇画总往右斜。你得把腕子往里收一点。”
春桃照着调整,再写一遍。这一回,三点水贴着格线左侧落笔,横折钩也带出了微微上挑的弧度。
苏知微点点头:“有点样子了。”
屋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冷院静得连风吹檐角的声音都听不真切。自从昨日定下“装病避事”的计策后,这院子便再没人踏足。连送饭的小太监也只是把食盒放在门口就走,不敢多看一眼。
可越是安静,越不能松懈。
“接着写整条记录。”苏知微抽出一张空白纸,“内容照着我给的来——‘陈记粮栈,三月十七日,灰篷船靠岸乌崖湾,卸货无名,记为损耗三十石’。一个字都不能错。”
春桃提笔蘸墨,手指还在发紧。她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这不是寻常记账,这是要造一张能混进贵妃党羽内部流转体系的假凭证。一旦被人发现是伪造,别说她,整个冷院都会被掀翻。
但她不能退。
前些日子她还只能跑腿传话,如今才人肯让她执笔造假账,是信她能成事。她不能让这份信任落空。
墨迹缓缓铺开,她努力回忆那些真账本上的字形——每个字都不大,却带着一种熟极而流的劲道。“米”字两横短而平,“耗”字右边的“毛”起笔顿挫明显,“三十石”三个字常连写成一条斜线。她一笔一笔地模仿,不敢快,也不敢慢。
写到第五遍时,手腕酸得几乎抬不起来。她搁下笔,甩了甩手,额头沁出汗珠。
“别停。”苏知微递过一杯凉茶,“喝一口,继续。你现在写的不是字,是命。咱们的命,还有将来翻案的证据链。”
春桃接过茶,一口咽下,涩得皱眉。她抹了把脸,重新执笔。
一遍,两遍,十遍……
地上堆满了废纸。有的字歪了,有的墨浓了,有的行距不对。她一张张撕掉,重来。
四更天,窗外泛起青灰。油灯只剩一小截芯子,在风里摇晃着不肯灭。
春桃终于停下笔,将最后一张纸推到苏知微面前:“您……您看看这个。”
苏知微拿起纸,凑近灯火,逐字比对。她先看整体布局,再盯细节笔锋。目光扫过“损耗三十石”五个字时,她眉头微动,随即抬起眼,看着春桃。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写‘损’字第一横喜欢轻提再压的?”
春桃愣住:“我……我没注意这个,就是照着样子描的。”
“那你描得很准。”苏知微嘴角微扬,“这个习惯连我都差点漏了。账本里二十多张单子,只有三张能看出这一笔的顿挫。你能无意中复现出来,说明已经不是在学,是在写。”
春桃怔住了。
她以为自己只是机械地临摹,没想到竟真的摸到了那个人写字的节奏。
“这张可以留着。”苏知微将纸折好,夹进一本旧账册里,“等时机到了,它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那……接下来呢?”春桃揉着手腕问。
“练快。”苏知微抽出另一叠白纸,“现在你能写像,但太慢。真正的账房一天要填十几张单子,你得在一炷香内写出五张,字迹还得一致。他们不会怀疑一张写得好的账,但会盯住一张写得太久的。”
春桃点头,没再多问,低头就开始练。
苏知微起身走到柜前,打开暗格,把那本夹着伪账的册子塞进最深处。回来时顺手拨了拨灯芯,火光猛地亮了一瞬,映在她脸上,照出一双清醒的眼睛。
她们现在做的事,是在刀尖上织网。
外面的人以为她们吓破了胆,躲在屋里念佛求安。可就在这个谁也不愿靠近的冷院里,一张由假账做引、以笔迹为线的网,正在悄然成形。
天快亮时,春桃终于能在半炷香内写出三张格式统一、笔迹相近的单子。虽然还不够完美,但若混在一堆真账里,足够乱人眼。
“够了。”苏知微合上账本,“今天起,你每天辰时练半个时辰,午时再练一次。别的时候照常做事,熬药、扫地、晾衣,一样不少。要是有人进来查,你就把练习纸藏在药渣底下烧了。”
“奴婢明白。”春桃小心地把笔洗干净,砚台盖好,又把废纸团成一团,准备天亮后扔进灶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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