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晃了一下,苏知微的手立刻按住包袱。她没抬头,只将膝盖上的纸往怀里收了半寸,指尖在边缘压了压。
江风从篷外吹进来,带着水腥气。船夫撑篙的节奏慢了下来,前方水道收窄,两岸林木渐密。她抬眼看了看,确认还没到岔口,便重新掏出那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密信,摊开在腿上。
纸上几组数字依旧杂乱:“七九三”“六二八”“四一五”,旁边还有一串小字,像是记账时随手划下的符号。她盯着看了片刻,从袖中摸出炭笔,在纸角空白处写下“三月十七”。
那是账本里最后一次上报“霉变换粮”的日子。第二天清晨,“永丰号”就启航了。春桃当时在码头打听到的消息——三条船,连夜装货,不许旁人靠近舱口。
她把“七九三”圈起来,低声念了一遍。七、九、三。三个数,没有单位,也没有说明。但她记得春桃复述过一句老账房的话:每批走货,必记三数——日、舱、石。
日是时间,石是数量,舱……或许是批次或编号?
她闭了闭眼,脑子里过着干支纪日表。三月十七是己未日,次日庚申。若以“七”为出发后第七天?不对,太晚。若是发船当日为“七”?又无依据。
她换了个思路。节气刚过清明,漕运惯例避雨季前赶工。西南方向的竹纸文书传递,通常需五至七日。而密信出现在贵妃宫中暗格的时间,是三月廿三——正好比“永丰号”启航晚了六天。
她突然睁眼,在纸上写下“七日发船”。再看“九百三十石”——这个数接近三条大船满载的净额。账面上报损耗三十石,实则调包的粟米正是这个量级。
“七九三……是七日启程,九百三十石。”她用炭笔重重画了个圈。
心跳快了一瞬,但她没动声色,只是把纸翻了个面,继续推演。
“六二八”呢?往前查账册记录,上一次类似操作是在二月初八。那天之后第六天,确实有艘不明编号的船离港,走的也是入川口方向。数量估算约六百二十石,与“六二八”吻合。
她呼吸稳了些,手指移到最后一组“四一五”。四月十五前后并无申报损耗的记录,但三大仓的日常调度日志里提过一次“紧急转运饲糠三百石至边营试用”——数目不符,可若去掉零头,实则可能是四百一十五石?
她摇头,否定了自己。太牵强。
等等。
她忽然想起昨日拾的那袋残屑。糠麸松散,一捻就碎。按《齐民要术》所载,粟米碾磨三遍出精米,余下十二成左右为粗糠。也就是说,每百石粟米加工后,能得十二石左右糠麸。
而“永丰号”那次运走的千石麻袋中,若真掺了大量糠麸充数,那原本应有八百余石粟米被抽走——剩下的二百石糠麸,刚好够填满账面“损耗”项。
她迅速心算:八百乘以零点一二,等于九十六。接近一百。可“四一五”里的“一五”是什么?
她猛地反应过来——不是重量,是时间!
四月十五,正是下一个朔日后第三夜。每月一次,固定周期。他们选这天,因为夜里无月光,便于隐蔽航行。
“四一五……四月十五,第一趟第五批?”她喃喃自语,随即否定,“不,是第四次行动,第一批货登记为‘一’,‘五’是舱位编号?还是路线代号?”
她暂时搁下疑问,转而取出随身带的那包粟米粉样品。打开布角,倒在纸上一小撮。再从另一个小纸包里倒出昨天捡的糠麸碎屑。
两者并列。颜色相近,但质地不同。粉样细腻泛黄,有轻微油光;残屑灰白,颗粒粗糙,含少量秸秆碎末。她用指甲轻轻刮了刮,感觉像碾压过的谷壳。
她记下差异,又回忆起码头老头说的那句:“装货全是他自己人动手。”
说明他们对货物成分极为敏感,不容外人查验。这也解释了为何必须夜间装运——怕被人发现麻袋里装的根本不是军粮。
她低头看着草图,开始整理脉络。
时间:每月朔日后第三夜,固定启航;
数量:每次实际运出粟米约七百九十至八百十石;
路线:京城码头→入川口→西南支流→隐秘渡口,终点指向贵妃兄长封地。
三者闭环。
她拿起炭笔,在草图上连出三条线,交汇于一点,用力点了三下。
不是临时挪用,是长期系统性盗卖。而且手法熟练,早已形成稳定链条。
她靠在船篷边,缓缓吐出一口气。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父亲当年负责军需审计,查的就是这批账目。他不是没发现问题,而是问题太大,动不得。
所以被反咬一口,定罪流放,死在途中。
她攥紧了纸角,指腹蹭到了一点毛边。但她没松手。
现在她手里有了完整的证据链模型。时间、数量、路线全都对得上。只要能把这份推论送进皇帝能看到的地方,哪怕只是引他起疑,也足够动摇贵妃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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